八月末,夜色朦胧,微风和煦。
李若澜坐在葡萄架下,手边放了壶清酒并两个杯盏,一杯空着略沾酒渍,一杯自倒满后便停滞不动。
李若光南下借道陇西,在此停留三日,李家几房一直娇宠她,二房短短几月家破人亡,她心里不痛快,特写奏章到此留守几日祭奠。
哭声搅碎在夜色里,在宅院中飘飘荡荡,最终化作一声长久的叹息。
李若澜面无表情盯着夜色,清酒一杯杯下肚,怀中的密信隔着衣服散着滚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若放任李若光南下,只会死路一条。
“大哥哥,明日我就挥兵南下,你…保重。”
李三姑娘难得卸去戎装,从夜色里款步而来,身着杏色窄袖常服,顺势在他身边坐下。
“月有阴晴圆缺,不知咱们兄妹几人,还能有几回一同赏月的时候。”
李若澜的声音像是泡在寒潭里,又湿又冷。夏末风凉,侍从在他腿上搭了条锦丝褥子,盖住那双残缺的腿,猛一看不像残疾,倒似是个富贵人家娇养的郎君。
“团团,你是女儿家,留在家里吧,朝廷的事,父亲都无能为力,你插手难道就能解决吗?”
离别在即,李若光又方祭拜完,听他说完不由生出一阵感慨,而今他们大房的几个兄妹,她只与二哥李若川最是亲近,两人年岁相差不大,李若川又是个爱玩的性子,平日里遇到好玩的都会想着她,反而是她这嫡亲的长兄,前些年在外征战,伤了腿后,性子乖张阴鸷,她极少来这里与他玩闹。
听了兄长的挽留,她不敢反驳,反而岔开话头道:“以后会有机会的,阿爹说,等我得胜归来,他就告老还乡,到时朝中有我和二哥,绝不辱没咱们李家门楣……”
她说到此处倏尔住口,下意识看向李若澜双腿,期期艾艾道:“大哥哥,我…我…”
“呵……”李若澜冷笑,仰天将杯中酒灌下,“效命朝廷,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话不投机,他喝得薄醉,双颊微红,雾气弥漫的眼睛藏在黑暗中,叫人瞧不分明。
李若光蓦然收声,想不通兄长为何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曾经最是忠君,又嫉恶如仇,家中连外族器物都不许留存。
她捏了捏腕子,细声劝道:“大哥哥,这话以后不许说了,叫有心人听了,定会多想。”
回应她的,是夜色下猎猎风声,李若澜半边身子映在葡萄架下,被阴影笼罩,似个被雕刻铜筑的人偶,沉寂望着虚空。
这三千探路先锋在陇西又呆了两日,继续南下,一只灰羽信鸽跟随军队一道放飞,上面没有绑信纸,鸽腿上挂了条细窄白色麻布。李若澜在告诉谢氏,他欲挂丧。
九月初八,原定的金凤腾飞之日,也是袁无恙曾要嫁入上京的日子。三千兵士过陈郡,翻山越岭,经过苍溪谷,再走一段官道,就是广平地界。
苍溪谷地势如名,一条细长溪流横亘山涧,绵延百里,两侧山涧刀劈斧削,危岩垂萝,将天穹割作一缕灰白带子。涧底本是潺湲的溪流,因着干旱数月,已化作纵横交错的龟裂纹路。河床上龇裂着惨白的骨茬,唯有石缝间残留几点淤泥,凝着暗红血痂般的痕迹。
行到此处,饿莩枕藉于途,每隔数步便见一具蜷卧的尸身——有的衣袂碎如败叶,腕骨细若枯枝;有的面容肿胀泛青,蝇蚋攒聚在眼窝唇角,织成黑压压的帘幕。
李若光骑在马上,脸色阴沉,四处皆有秃鹫在峡口盘桓,不时低头,铁喙下还挂着腐肉碎屑,浓重的尸臭在峡谷蔓延,经久不散。
她捂住口鼻,催促部下加快行军,心中又极恼怒袁氏,常年镇守陈郡,此处竟不上报。
暮色四合,铅云自山外翻涌而来,将狭空填得满满当当。冷风卷着湿冷砭骨的水汽,发出沙沙的哀鸣。
一声闷雷自云层深处炸开,彼时马匹惊得扬蹄长嘶,槊锋撞出铮鸣。
第一滴雨砸在李若光头盔的缨穗上时,她尚未及抬头——转瞬间暴雨便如天河倾泻,千万道银箭穿透云层,将天地织成混沌的帘幕。
山岩被雨水冲刷出狰狞的沟壑,谷底碎石裹着黄浊泥浆奔涌而下,身后跟着的步兵牛皮靴陷进突然松软的腐土中,步履维艰跟在后面喘粗气。
“稳住阵型!”
李若光的吼声被雨幕吞噬大半,只剩沙哑的尾音混入雷声。兵士以槊杆为杖,在滑腻的岩壁间踉跄挪动,雨水顺着眉骨灌进眼眶,模糊了前方同袍的背影。
峭壁高处一只绿毛红嘴鹦哥儿掠向乌云,翅尖扫过崖壁垂落的枯藤,藤上积水轰然坠落,狠狠冲刷着谷底这群人。
离得最近的副将凑在李若光耳边嘶吼:“先锋,快下令撤退吧!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再往前走,怕要碰上山洪!”
李若光将他挥开,抹了把脸上雨水,抬头看去,水帘浇得人睁不开眼,他们走了十之二三,正被暴雨拦在中央,进退两难。
“不行!退回去一切都白费了!”
李若光咬咬牙,对着后面黑压压的军队挥手:“加快脚步,争取天亮前走出峡口!”
此时刚过午时,如再在暴雨中走个一夜,恐怕都要病倒下去。
后面的人一听到此话顿时心凉了半截,心口泄力顿时软下去,这一倒连带着身后周围的兵士都跟着摔下去,峡谷一片哀鸿遍野。
琅玡穿梭雨幕,最终停在半山腰的山洞中,里面站了一男两女,正是前几日潜入陈郡的谢令仪等人。
“稳住阵型!不许后退!”
琅玡抖了抖羽毛,有样学样重复着方才在谷底听到的声音。
谢令仪倚在洞口,望着雨中摇摇欲坠的队伍。雨帘模糊了李若光的面容,恍惚间,她又想起玉津园中那位英姿飒爽的将门虎女,纵马挥杆的模样何等潇洒。可如今,却也难逃卷入权力漩涡的命运,实在令人唏嘘。
但她非死不可。正如公孙毓所言,若不是这场暴雨,广平郡必将在女恩令与春恩令的对抗中全军覆没。谢令仪抬手将李若澜的报丧布条掷出洞口,转身看向方旬,眸光冷冽如霜:“动手。”
刹那间,身后传来诡异的嘶嘶声响,数十条斑斓毒蛇顺着湿滑的岩壁蜿蜒而下,朝着军阵吐着信子。
“李先锋!!!”
山洪裹挟着毒蛇奔涌而下,转眼间便已近在咫尺。原本严整的军阵瞬间乱作一团,众人四散奔逃。然而,洪水来得比风还急,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将仓皇逃窜的士卒尽数吞没。
雨水砸在岩壁上,溅起的泥浆四处飞溅,沾湿了谢令仪的裙摆。她抱臂往洞内又退了退,静静看着这支先锋军被洪水彻底吞噬。良久,终于转身,对同伴道:“回广平吧,危机暂时解除了。”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月,不止阻拦了南下的朝廷大军,更冲毁了无数良田。陈郡首当其冲,青州、凉州、益州、冀州四地因地势低洼,受灾尤为严重。四州本由帝王独自执掌,本就囤积的大量粮草,连同前些月推行平籴法收储的余粮,都在青州粮仓中毁于一旦。一时间,北襄各地骚乱四起,战火渐燃。
入秋原是丰稔之岁,孰料涝灾骤至,毁尽膏腴,北襄全境一蹶难振。段怀临忙于四处弹压乱局,广平诸事只得暂且束之高阁。
在此当口,远去西陵的金算盘宋叶满日夜兼程,抵达广平,向谢令仪陈述西陵国事。
“西陵地气湿热,多以稻米为生,市价三十文一斗,然此次某于西陵境内高价回收鸢尾,一斗八十文,西陵百姓春耕多弃粮田改种花木,此番秋收,西陵境内无米可用,开仓以陈米食之,陈米高达八十文一斗,西陵国主原本对某高价回收花束喜闻乐见,某研习西陵律法,花种税为六成,粮田税为五成,哪知秋收后粮价上涨,西陵国主给某定了个奸细的名头,派人捉拿,这才初秋匆匆赶回。”
谢令仪含笑听着金算盘抱怨,虽说多收的五十船鸢尾成色平平,可堪用于外伤原料,只是回来后帝后离心,金算盘又是谢令仪引荐,这下他彻底没了北襄朝廷做靠山的门路,说好的第一皇商,鸡飞蛋打一场空。然此一举,大破西陵国力,那处若要再有反击气力,怕还得养个三五年。
“做不了段氏的第一皇商,可没说谢氏不行。”
她将先前那块象牙牌信物递过去:“上京黄金用了部分,略给你余了些,如今信物完璧归赵。”
怎料牌子无人去接,金算盘伏在地上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朗声道:“某愿以全部身家,迎娶谢大姑娘为妻,白首共携,恩爱余生。”
“……”
雪白的牌子“啪嗒”掉在狐毛厚毯上,落地无声,室内唯闻齿关相击之声。坐于主位的女子额角青筋隐跳,少有的失态怒吼:“你娶谁?!!我大姐姐岂是尔等可以染指!!”
“若家主舍不得谢大姑娘二嫁,某可以嫁入谢府,家主,谢四姑娘,你总不能看着谢令珠孤独终老吧!”
“你放!!什么厥词!”
谢令仪倏然站起,对来人怒道:“有我护持大姐姐便已足够,她在府中安好,岂容你置喙!”
“谢大姑娘的孩子需要个父亲!我可以随孩子姓!”
“……?”
谢令仪站立不稳,下意识去看青雀,她只知谢令珠回来后深入简出,以为是被陇西那段婚事伤透了心,哪里知道还有个孩子。
宋叶满见状精神大振,仰头大笑道:“你竟不知?珠珠连你都瞒着!哈哈哈哈,我便知她心中有我!”
“我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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