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是被窗棂外的晨露打醒的。
她揉了揉发僵的脖颈,指腹蹭过酸痛的肌肉,才惊觉自己竟抱着膝盖坐了整夜。
身下的鸳鸯锦被被压出深深的褶皱,细密的纹路拧成一团,倒像是她此刻乱得没了章法的心绪。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锦被上的金线,冰凉的丝线硌着指腹,却压不下心口的慌。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光透过窗纸渗进来,在地上洇开一片浅淡的白,像泼了碗冷掉的米汤。
庭院里传来扫地的声音,竹扫帚擦过青石板,“沙沙”声轻得像怕惊扰了谁,却还是钻入耳膜,让她愈发清醒。
她撑着梳妆台起身,木椅在地上拖出道轻响,惊得自己心头一跳。
铜镜打磨得光亮,映出张陌生的脸——头上还插着昨日的赤金点翠步摇,珠钗歪斜,碎发黏在鬓角,眼下泛着青黑。
指尖拂过镜沿,冰凉的触感突然勾出旧忆,小时候姐姐总爱拉着她在这镜子前臭美,会把母亲的珠花偷偷插在她头上,温热的指尖蹭过她的鬓角,笑着说:“晚晚长得真好看,以后肯定能嫁个好人家。”
那时的姐姐,眼里满是光,像盛着揉碎的星辰。可现在,姐姐却为了逃避婚事,把她推到了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苏晚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摸出那半枚玉珏,放在梳妆台上。
玉珏冰凉,映着晨光泛着冷光,她忽然想起昨日姐姐塞给她玉珏时的眼神,有慌乱,有愧疚,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决绝。
“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轻响打破了房内的沉寂。
林砚端着个黑漆描金托盘走进来,托盘边缘雕着缠枝莲纹,金粉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闪。
盘里放着一小碟桂花糕,白瓷碟边缘描着圈缠枝莲金线,糕体蓬松,还沾着细碎的金桂,甜香顺着风飘过来,勾得人喉头发紧。
她今日换了身烟青色的软缎褙子,领口松松系着个羊脂玉扣,走路时玉扣随着动作轻轻相撞,“叮铃”声脆得像碎冰,倒比昨日那身暗红褙子的冷冽柔和了些。
发间换了支翡翠簪,水头足得像浸在水里,簪头的莲叶纹打磨得光滑,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脖颈愈发莹润。
侧脸线条利落,晨光落在她眼尾,冲淡了往日的清冷,倒显出几分温润,像冬雪初融的湖面,漾着细碎的光。
“顾家的厨子新做的,尝尝?”林砚把托盘搁在桌面上,瓷碟与木台相撞,发出轻响。
她的目光扫过苏晚眼下的青黑,眉梢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捻起块桂花糕,糕粉沾在指腹,像撒了层碎雪,“昨晚的莲子粥也没动,难不成想把自己熬垮了,好让苏家再送个人来替你?”
苏晚没接话,只是把那半枚玉珏往袖袋里又塞了塞,指尖却不听话地发颤,连带着袖袋里的玉珏都轻轻晃动。
林砚的话像根软刺,不扎人,却让人心里发紧,闷得慌。
她偷眼打量林砚,见她指尖捻着桂花糕,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连沾着的糕粉都显得精致,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疑惑:这位顾家嫂子,好像和传闻中那个冷硬的主母不太一样。
林砚也不逼她,自顾自地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鼻尖轻嗅,鼻尖微动,脸上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眼尾弯出个柔和的弧度:“去年秋天收的金桂,用蜜酿了封在瓷坛里,今早才开封,香得很。”
说着,她把糕点递到苏晚面前,指尖沾着的糕粉轻轻蹭过苏晚的手背,痒得人心里发颤,“你姐姐不爱吃甜食,可是这新出炉的桂花糕她每次都会吃上两块,去年秋天她来顾家做客,还跟我讨过蜜酿桂花的方子,说要做给你和明宇吃。可惜……她今日怕是尝不到了。”
话没说完,精准地刺中苏晚心里最慌的地方。她猛地抬头,撞进林砚平静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鬓发凌乱,眼神慌张,像只被猫盯上的雀儿。
她想起去年秋天,姐姐确实在家酿过桂花蜜,蜜香飘满了整个院子。姐姐坐在廊下搅拌蜜罐,说起明宇时眼里的光,是藏不住的,像星星落进了眼里。
“嫂子……其实一早就知道了?”苏晚的声音干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尾音还打着颤。她紧张地盯着林砚的脸,生怕从她眼里看到厌恶或嘲讽。
林砚收回手,把桂花糕放回碟中,指尖捻起块碎渣,慢慢碾着,粉沫从指缝漏下来,像细雪落在描金托盘上。
她没直接回答,反而往前迈了一步,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轻风。苏晚下意识地往后缩,后腰抵上梳妆台的边缘,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僵。
林砚又往前凑了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能看清她眼睫上沾着的细碎光尘,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墨香。
她微微俯身,一只手撑在梳妆台的台面上,刚好把苏晚圈在自己与梳妆台之间。晨光照在她的侧脸,柔和了她下颌的线条,可眼底的平静却透着不容错辨的锐利。
“拜堂时,你弯腰捡掉落的珠花,后腰那道胎记露了半寸。”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磁性,落在苏晚耳尖,烫得人耳尖发麻。
“苏晴后腰是颗朱砂痣,红得像点在雪上的胭脂,你这是淡青色的,像片刚抽芽的柳叶。”
她的目光落在苏晚腰间,带着点漫不经心,指尖却轻轻蹭过苏晚的袖袋,刚好触到里面的玉珏,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过来,让苏晚心跳骤然加快。
“小时候摔的?”林砚问。
苏晚的脸“唰”地白了,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她竟忘了这茬!那年她才八岁,跟着姐姐爬后院的老树掏鸟窝,脚下一滑摔在青石台阶上,后腰磕出老大一道疤,疼得她哭了好几天。好了之后就留了片淡青,母亲总说像片小柳叶,还笑她比姐姐多了几分野气。
姐姐那时还总摸着她的疤说:“晚晚别怕,这疤像小柳叶,多特别,以后我给你绣个柳叶帕子,盖住它就好。”
原来这么早就被林砚看在眼里,连姐姐曾说要绣柳叶帕子的事,林砚或许也知道。
“那你为何……”苏晚想问“为何不戳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答案太凉,像冬日的井水,冻得人受不住,苏晚表面勉强压下心头的慌。
林砚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撑在台面上的手轻轻动了动,指尖擦过苏晚的鬓角,替她拂开一缕碎发。
她直起身,转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风卷着院角的桂花香涌进来,吹得她鬓角的碎发轻轻飘,也吹淡了些房里的脂粉气。
她望着庭院里的桂花树,语气平静地说:“顾家娶苏家女儿,为的是两家交好。当年顾苏两家定下盟约,明宇与你姐姐的婚事是其中一环,如今明宇去了,盟约不能断。娶的是‘苏家女儿’,是谁,倒没那么要紧。”
她侧过脸,晨光的金辉落在她眼尾,镀上一层暖光,倒比平日柔和了些:“何况,苏晴不想嫁,你替她来,倒省了我不少事——总好过她真嫁过来,整日以泪洗面,让老太太看着心烦,到时候两家再闹得不愉快,反倒不好。”
苏晚愣住了,指尖的力道松了些,玉珏从掌心滑落,轻轻撞在袖袋里的绣线,发出轻响。
她原以为林砚是等着看她笑话,或是想拿捏她当棋子,却没想过是这个缘故。
喉间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花,说不出谢,也道不出慌,只能怔怔地看着林砚。
阳光落在林砚的发梢,泛着淡淡的金光,让她看起来格外温和。
“只是,”林砚转回头,目光落在她袖袋鼓起的地方,“那半枚玉珏,你打算一直揣着?” 苏晚下意识地按住袖袋,指尖的冷汗沾在布料上。
那是顾家的定亲信物,一对玉珏合起来是朵完整的并蒂莲,姐姐那半早被她扔在了妆奁盒底。她攥着这半块,像攥着团烧红的炭,烫得慌,却又不敢松手。
林砚又往前迈了两步,再次站到她面前,比刚才更近了些。她微微低头,目光落在苏晚的袖袋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像块压舱石:“等回门后,你得把玉珏交还给老太太。
“你必须以‘苏晴’的身份,把玉珏还给老太太。就说你身子违和,怕风邪侵体,特意来还回定亲信物,盼着能安心静养”
“嫁进来的不是苏晴,让你代还也算全了两家的体面。” 苏晚咬着唇点头,下唇被牙齿咬得发白。
她突然想起姐姐推她上花轿时,眼里的慌乱与决绝。
林砚见她不应声,又道:“往后在顾家,少说少看少问。老太太记性不好,前几年生过场大病,好多事记不清了;旁的人要么忙着争些蝇头小利,要么懒得掺和内宅事,你安分些,日子总能过下去。”
她顿了顿,拿起块桂花糕,慢悠悠地吃着,指尖沾着的糕粉被她轻轻蹭掉,语气里多了点实在的嘱咐,“每月月钱不会少你的,衣裳首饰也按二少奶奶的份例来,只要你别出乱子,没人会为难你。”
说完,她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背对着苏晚,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桂花:“你后腰那道疤,像片柳叶。苏晴绣活好,去年给老太太绣的荷包,上面就绣着片柳叶,用的是劈丝绣,针脚比这疤好看多了。她还跟我说过,等绣完那个荷包,就给你绣个柳叶帕子,让你别总因为这疤自卑。”
苏晚猛地抬头,望着林砚的背影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伴着少年人吊儿郎当的嗓音:“新嫂子这屋怎么静悄悄的?昨儿刚嫁进来,今儿就躲着不见人,是嫌顾家待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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