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苏晚还没睁开眼,阳光就透过窗纸的缝隙,在她疲惫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翻了个身,鼻尖蹭到枕头上淡淡的檀香 —— 是林砚院里常用的那种,清冽却不冷硬,像极了那位掌家主母的性子。
她睁开眼,盯着帐顶绣的缠枝莲纹发了好一会儿怔,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已经在顾家过了两夜。
身下的锦被软得像云,铺着的褥子绣着暗纹,可怎么也不如苏家绣楼里那床洗得发白的粗布被睡得踏实。
刚坐起身,就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一个小丫鬟轻手轻脚走进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双鬟髻,髻上各扎着根水红绸带,跑动时绸带在身后甩得欢快儿。
“二少奶奶,您醒啦!” 丫鬟捧着描金漆盘,盘里放着铜盆和叠得齐整的巾帕,脸蛋红扑扑的,大概是从外院一路小跑过来的。
她把铜盆搁在架子上,热气腾腾的水里飘着片薄荷叶,混着她身上的皂角香,倒驱散了些苏晚心头的滞涩。
“奴婢叫大福,” 她一边给铜盆里续热水,一边叽叽喳喳地说,“大奶奶特意把我从她院里拨过来伺候您,往后您有啥吩咐,喊一声‘大福’就行,奴婢跑得可快了!”
苏晚看着她献宝似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丫头生得讨喜,眼睛又圆又亮,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说话时总带着点雀跃的尾音,像颗刚裹了糖霜的蜜饯,让人瞧着就舒心。比面对林砚时的拘谨,倒自在多了。
“二少奶奶,大奶奶说今儿要回门,特意让厨房炖了燕窝粥,” 大福端过食盒,打开时甜香裹着热气扑过来:除了炖得稠滑的燕窝粥,还有碟脆生生的酱萝卜、一笼冒着热气的蟹粉小笼 ——“大奶奶说您昨晚没吃好,让您先垫垫肚子,免得路上马车晃得慌。对了,这酱萝卜是按您老家的方子腌的,大奶奶特意跟灶上交代的!说一定要让您吃着顺口。”大福一边给苏晚盛粥,一边絮絮叨叨。
苏晚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她爱吃酱萝卜的事,只跟姐姐苏晴提过,林砚怎么会知道?心里正犯嘀咕,就见大福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大奶奶昨儿半夜还让人给您找新做的软底鞋呢,说您穿不惯硬底绣鞋,磨得脚后跟疼。”
苏晚心里猛地一动。昨夜试穿回门的绣鞋时,她不过是对着鞋尖皱了下眉,没说一句话,竟被林砚记在了心上。
这位主母看着冷硬,心思却细得像针。
可越是这样,苏晚越不安 —— 林砚待她越周到,就越像在 “维护” 一件易碎的 “替身道具”,提醒着她这场身份的虚假。
大福手脚麻利,很快帮苏晚梳好了头。她没敢梳太复杂的发髻,只松松挽了个随云髻,簪了支成色普通的碧玉簪。“大奶奶说回门要素净些,免得让苏家觉得咱们顾家摆架子,”
她一边帮苏晚调整发簪,一边从衣柜里捧出件月白色杭绸褙子,“您瞧这件,领口绣的兰草,跟大奶奶常穿的那件石青色褙子是一个绣娘做的呢!针脚细得跟头发丝似的,我瞅着跟您这软性子最配!”
月白的料子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领口的兰草用银线细细绣就,叶片上还缀着几粒小米大的珍珠,雅致又不失贵重。
苏晚指尖拂过针脚,忽然想起林砚说过,姐姐苏晴的绣活好,尤其是绣兰草,能绣出晨露欲滴的模样。若是姐姐来,此刻该是自己动手绣块帕子当回门礼吧?而她,连拿针的勇气都没有。
正怔着,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林砚的声音伴着熟悉的檀香飘进来:“准备好了吗?”
大福赶紧迎出去,声音更雀跃了:“大奶奶!二少奶奶刚换好衣裳呢!”
林砚走进来,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素纱褙子,领口用银线绣了几枝竹叶,纱料轻薄,风一吹就贴在身上,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像块浸了雪的玉。
她的目光扫过苏晚的发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簪子换一支。” 转头对大福说,“去我梳妆盒里取那支白玉嵌珠的兰草簪。”
大福应声跑出去,苏晚有些局促地攥紧衣角:“是不是…… 太素净了?”
“回门不是比排场的。” 林砚走到她面前,伸手拂了拂她鬓角的碎发,指尖微凉,触到皮肤时让苏晚忍不住颤了一下。“苏家知道你替嫁的事吗?”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人攥住了似的,慌忙摇头:“我不知道。姐姐只说让我应付半个时辰,等拜完堂就……” 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 —— 姐姐原是想让她拜完堂就趁机溜走,却没料到顾家规矩严,她根本没机会脱身。
“那就得让他们看不出破绽。” 林砚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 “今日天气不错”,可话里的分量却沉甸甸的,“你是顾家的二少奶奶,该有的体面不能少,但也不能太张扬 —— 免得让他们觉得你在顾家受了委屈,反倒起疑,追问苏晴的下落。”
她顿了顿,补充道:“一会儿见到你母亲,就说苏晴身子还没好利索,怕风,让你替她回门,顺便取些她常用的衣物。别多话,问什么答什么,剩下的我来应付。”
苏晚点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母亲最疼姐姐,若是盯着她问 “晴儿怎么不自己来”,她该怎么圆?总不能说 “你女儿逃婚了,让我这个替罪羊来给你撑场面”。
这时大福捧着首饰盒跑回来,献宝似的打开:“二少奶奶您瞧!这支簪子可配您了!” 盒子里的白玉嵌珠簪,羊脂白玉雕的兰草叶舒展着,草叶间嵌着颗圆润的珍珠,在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林砚亲自接过簪子,走到苏晚身后,抬手替她簪在发髻上。镜子里映出两人的身影,林砚的手停在她发间,指尖偶尔碰到她的耳垂,动作轻柔得不像传闻中那个冷硬的掌家主母。
“这支簪子,是明宇的母亲留下的。”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的羽毛,“老太太说,该传给顾家的二少奶奶。”
苏晚的呼吸顿住。明宇 —— 那个素未谋面的 “丈夫”,那个姐姐本该嫁的人。这支簪子,原是该属于姐姐苏晴的,如今却戴在她这个替身的头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月白褙子,白玉簪,样样都透着 “顾家二少奶奶” 的体面,可这体面下裹着的,全是她的不安与心虚。
“走吧。” 林砚收回手,率先往外走,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平静,“马车已经备好了。”
大福拎着个绣着缠枝纹的小包袱跟在后面,边走边跟苏晚念叨:“二少奶奶别慌,大奶奶都安排好啦!包袱里是给苏夫人带的礼,有她念叨了好几回的杭州胭脂,还有两盒您爱吃的陈皮蜜饯 —— 大奶奶说路上闷得慌,您可以吃点垫垫……”
苏晚被她念叨得心头稍定,上了马车才发现,车厢里铺着厚厚的兔毛软垫,小几上摆着茶水和点心,杏仁糕、松子糖,竟全是她偏爱的口味。
林砚坐在对面,正翻着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阳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她侧脸,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倒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严,多了些柔和。
“嫂子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 苏晚忍不住问,指尖轻轻碰了碰碟子里的杏仁糕。
林砚翻过一页账册,头也没抬:“前几日让大福去苏家打听的。”
苏晚愣住了。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林砚早就把她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这份周到,让她心里又暖又慌。
苏晚攥着衣袋里的柳叶荷包,忽然问:“嫂子,你觉得明宇哥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林砚翻账册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就是想起姐姐说,明宇出事前,给她写过信,说‘最近有人盯着顾家的商队’。”
苏晚低下头,声音发轻,“姐姐还说,她绣了块柳叶帕给明宇,让他带在身上,说‘柳叶辟邪’,可明宇出事时,那帕子没找着。”
林砚沉默片刻,把账册合上:“别胡思乱想,回门要紧。”
马车晃晃悠悠驶到苏家巷口,苏晚撩开车帘一角,熟悉的青石板路、巷口的老槐树、街角卖糖人的小摊,全是她从小看到大的样子。可此刻再看,却觉得陌生又遥远。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 跳得快要撞出来。
苏家的门开着,苏晚撩开车帘,看见母亲王氏正站在门口张望,鬓角别着朵熟悉的珠花——那是姐姐苏晴最爱的样式,心口忽然一紧。
刚迈上台阶,苏母就快步迎上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先瞟了眼林砚,才抓向苏晚的手:“晴儿!可算回门了!这几天在顾家……吃得惯吗?”
苏晚猛地愣住——娘怎么会这么说?按说姐姐逃婚,娘若不知情,该直接认她是苏晚,“晴儿”两个字砸过来,她垂着眼,心里发紧。
她忽然想明白:母亲是故意的。母亲怕林砚追问“为什么苏晴自己不来”,就故意装“认不出女儿”,这样林砚就不会怀疑。
“苏夫人。”林砚上前半步,轻轻隔开苏母的手,语气平和却带着准头,“您怕是记混了,这是晚儿。前几日您说苏晴小姐染了风寒,怕误了回门规矩,才让晚儿替来拿东西的,您忘了?”
苏母的笑僵在脸上,手悬在半空,慌忙点头:“是是是!瞧我这记性!都怪我天天记挂晴儿的病,眼都花了!是晚儿,快进屋!”
进了正厅,父亲苏老爷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见了她们,手里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洒在衣襟上也没察觉。“大……大奶奶来了。”他站起身作揖,眼神却不敢看苏晚。
大福机灵,见状赶紧说:“大奶奶,二少奶奶,我去您房间收拾衣物吧?”林砚点头:“去吧,让苏夫人带你去——常用的衣裳、贴身的物件,都别落下。”
王氏的脸更白了,却只能硬着头皮领大福去后院。苏晚看着母亲的背影,心里忽然想起昨夜里林砚跟她说的话:“苏家若知情,定然会藏着些东西,怕露了破绽。”
厅里只剩三人,气氛静得发慌。苏老爷端着茶杯反复摩挲,半天才讷讷地问:“大奶奶,顾家……没为难二少奶奶吧?”
“二少奶奶是顾家的人,谁敢为难?”林砚合起手里的账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了敲,话锋一转,“倒是苏老爷,有些事瞒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苏老爷的手猛地一抖,茶杯“哐当”砸在桌上:“大奶奶……您、您都知道了?”
苏晚愣住了,转头看向林砚——原来她早就猜到了!
林砚没看苏老爷,只望着苏晚,眼神软了些:“有些事,藏不住的。”
她顿了顿,又看向苏老爷,语气冷了些,“彩礼顾家给了,盟约也认了,但二少奶奶在顾家的体面,不能少。往后苏家若再提些不该提的,或是走漏了风声,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苏老爷的脸涨得通红,低着头说不出话。苏晚看着父亲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她原以为母亲只是知情,却没想到父亲竟也是默许的,连她的处境都不顾。
就在这时,后院忽然传来大福的声音,带着点急:“二少奶奶!您房间的衣柜是空的!就剩个绣绷,上面还绣着半片叶子呢!”
苏晚和林砚赶紧往后院走,刚进房间,就看见大福举着个绣绷——青碧色的丝线绣着半片柳叶,针脚细密。衣柜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连一件常穿的衣裳都没有。
“苏夫人说……说您的衣裳都洗了,还没干。”
大福噘着嘴,“可哪有洗得一件不剩的道理呀!”
王氏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是……是我没收拾好,回头我让人给您送过去……”
苏晚看着空衣柜,又看着绣绷上的柳叶,忽然想起姐姐推她上花轿时说的话:“晚晚,柳叶最念旧,风吹到哪里,都能找到回去的路。”原来姐姐早就打算好了要逃,连行李都提前收拾了。
林砚走到苏晚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别难过,至少知道她是安全的。”
她转头看向王氏,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衣裳不用送了,顾家不缺这些。只是往后,别再让二少奶奶为这些事烦心。”
回去的马车上,林砚把一块桂花糕递到苏晚手里:“别想太多,往后在顾家,有我呢。”
苏晚接过糕,指尖触到林砚的手,冰凉却安稳。她咬了一口桂花糕,甜香漫进喉咙,却没压住心底的涩——从今往后,苏家再也不是她的退路,顾家这个本不属于她的地方,倒成了唯一能容她的去处。忽然觉得眼眶一热。
她往林砚身边挪了挪,小声说:“嫂子,谢谢你。”
林砚抬头看她,眼底带着点浅淡的笑意:“往后在顾家,我护着你。”
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走,苏晚靠在车壁上,看着林砚低头翻账册的侧脸——或许这场阴错阳差的替嫁,也不全是坏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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