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的顾家老宅,朱漆大门外挂着的红灯笼还沾着雪粒,二房庭院里却已是人声鼎沸。
廊下悬着的新糊灯笼映得满院通红,青石路上铺着防滑的草席,往来的丫鬟小厮捧着食盒、提着暖炉,脚步匆匆间,混着饭菜香的热气在冷空气中漫开。
苏晚跟着林砚走进正厅时,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月白杭绸褙子的袖口——那处绣着的银线兰草,针脚被她反复摩挲,已有些发毛。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却没像往常那样缩着肩,脊背悄悄挺了些;身上的珍珠流苏随着脚步轻晃,倒添了几分初入宅门的规整气。
满厅的目光聚过来时,她耳尖虽泛了薄红,却没往林砚身后躲,只循着礼数微微颔首,声音轻却清晰:“晚…… 不,苏晴,见过各位长辈。”
左侧的三婶母掩着嘴笑:“这就是苏家大小姐,看着倒文静利落。” 旁边的四叔公跟着点头:“前几日听说身子不适,今日瞧着气色不错,就是不知能不能适应咱们顾家的规矩。”
议论声绕在耳边,苏晚没低头,反而悄悄抬眼扫了圈厅内 —— 三婶母的镯子晃着光,四叔公的茶盏沾着茶渍,这些细碎的景象让她稍定了定神,指尖的帕子松了些:“晚辈初来乍到,往后还要劳烦各位长辈多指点。”
她正说着,就见主位上的顾老太太抬手敲了敲茶盏,满厅瞬间静了下来。
“前几日家里事多,没来得及给新媳妇办接风宴,” 老太太握着佛珠,语气温和,“今日叫上别院和二房的人,一是让晴儿认认亲,二是大家凑个热闹,都好吃好喝着,别拘束。”
话落,丫鬟们便端着热菜鱼贯而入。
苏晚刚落座,就见二房的柳氏端着杯琥珀色的青梅酒走了过来 —— 柳氏是顾明轩的母亲,这些年守着二房的产业,在府里不算最有权势,却最会借着 “长辈” 和 “明轩母亲” 的身份做人情、摆架子。
她特意在主位旁的空位站定,这个位置正对着老太太,既能让老太太看清这边的动静,让苏晚更难推辞。
她伸手把酒杯往苏晚面前送了送,指尖捏着杯沿,指甲上涂着淡红蔻丹,笑容看着温和,话里却裹着软刺:“晴儿啊,这酒是我去年秋天亲手酿的,埋在我院里的桂花树下存了小半年,就盼着你进门这天,给你接风洗尘。你要是肯喝了这杯,往后在顾家,婶母自然多护着你;要是不喝……。”
她故意顿了顿,眼尾扫过主位的老太太,语气放得更柔,却字字扎人:“倒也没什么,就是旁人看了,怕是要误会你心里还没把顾家当自己家,连婶母的一点心意都不肯受呢。”
这话听着是为苏晚着想,实则把 “不认亲”“存外心” 的帽子悄悄扣了过来。
苏晚要是喝,她本就替苏晴冒名,万一酒后失言露了破绽;要是不喝,就落个 “不懂事” 的名声,还会让老太太觉得她 “生分”。
苏晚刚开口说 “婶母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
林砚已伸手从柳氏手里接了酒杯,语气平静却堵得柳氏没话说:“二婶母疼晴儿,我们记在心里。只是晴儿前几日淋了雨着凉,太医反复叮嘱不可沾酒,若是喝了酒加重了病气,反倒辜负了您的心意,也让老太太跟着担心。这杯我替她喝,您的情分,我们一样领。”
话落,她仰头将酒饮尽,还把空杯对着柳氏亮了亮,杯底一滴不剩。
苏晚望着林砚的侧脸,小声补了句:“多谢二婶母的酒,等我身子好些,再陪婶母喝两杯。”
这话一出既给了柳氏台阶,也没让自己落得 “不懂事” 的名声。
柳氏也没再说什么。她看着空杯,脸上的笑淡了些,眼角的细纹都绷了绷,却只能转过身对着老太太陪笑道:“还是林砚懂事,考虑得周全,倒是我忘了晴儿身子弱,考虑不周了。”
可转身走回自己座位时,柳氏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 —— 方才她故意在老太太面前逼苏晚,就是想看看这 “新二少奶奶” 到底有几分能耐,没成想被林砚截了胡,看来这苏晚有林砚护着,想找她的茬,还得另寻机会。
看着林砚仰头饮酒的利落模样,苏晚心里又暖又酸 —— 暖的是林砚总在她最为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替她挡下这些明枪暗箭;酸的是自己顶着苏晴的身份,连拒绝别人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靠着旁人庇护。
刚落座没多久,外院小厮匆匆进来,在林砚身边低声禀报:“大奶奶,粮庄账房来报,江南粮款有两笔单据对不上,想请您回书房看看。”林砚没让他多言:“让账房把单据放书房紫檀木盒里,宴散了我亲自核对,别扰了长辈兴致。”
小厮退下后,周明盛忽然开口,指尖划着桌角账册:“江南粮庄我熟,前几日还去过分号,若你忙,我明日帮你核对?”
说着抬手抹了把指尖的墨,黑亮的墨色带着松香气。林砚拉过苏晚的手,指腹蹭了蹭账册墨痕:“你看这墨,是江南特供的松烟墨,京城少见,周先生倒常用。”
林砚才抬眼看向周明盛,语气里没了方才的温和,多了几分疏离的客气:“多谢周先生好意,不过粮庄账目是顾家内务,怎好劳烦外人?再说我虽忙,晚些时候抽点空就能核对,就不麻烦周先生跑一趟了。”
周明盛脸上的笑僵了僵,指尖的墨痕被他无意识蹭在账册边缘,留下一道黑印:“倒是我考虑不周,忘了这是顾家内务。”
话虽这么说,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悦,目光扫过苏晚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苏晚被他看得有些发紧,悄悄往林砚身边靠了靠,、把那股松香气更深地记在心里 —— 她忽然想起大福说的 “顾明轩枕头下的帕子用的是浅绿丝线”,说不定这墨和那丝线一样,都是周明盛从江南带来的。
林砚对着周明盛道:“账目之事就不聊了,免得扰了长辈们的兴致,周先生还是多尝尝桌上的菜,这江南运来的银鱼,味道倒新鲜。” 说着,夹了一筷子银鱼放进苏晚碗里,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柳氏刚收回酒杯坐到位置上,顾明轩就放下筷子起身,目光直勾勾落在苏晚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却藏着逼意:“新嫂子,我记得你最会弹琵琶,前儿我还在库房翻出你以前常弹的‘流泉’,今日这么热闹,你弹一曲给大家助助兴吧?”
话落,没等苏晚反应,他就冲外间喊:“来人,把库房的琵琶取来!” 亮蓝色锦袍晃得人眼晕,那不容拒绝的架势,让满厅的目光都聚到苏晚身上。
苏晚的心瞬间沉了 —— 苏晴确实会弹琵琶,还曾教过她认弦,可她连最基础的《茉莉花》都弹不利索,更别提苏晴擅长的《广陵散》。苏晚胃里一阵发紧,鬓边的碧玉簪随着她的慌乱轻轻晃了晃。
“我…… 我近日身子还没好全,指尖总发颤,怕是弹不好,扫了大家的兴。”
她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却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 —— 她想起苏晴说过 “弹琵琶最忌手颤”,这话既不算撒谎,也给了自己台阶。
顾明轩却不肯罢休,上前两步,几乎要凑到苏晚面前:“不过是弹首曲子,怎会累着?晴姐姐你以前生病时,还弹过琵琶解闷呢,新嫂子莫不是嫌我们这些人不配听?”
她能感觉到满厅的目光都带着探究 —— 三婶母放下了筷子,四叔公眯着眼打量她,连周明盛都放下了茶杯,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等着看她露破绽。
她张了张嘴,刚想再说 “真的弹不了”,手腕却突然被轻轻握住。
是林砚。
林砚的指尖带着点温意,悄悄用了点力,像是在给她定心。接着,她抬眼看向顾明轩,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护短:“明轩,晴儿前几日淋了雨,风寒还没好透,昨夜还说指尖发麻,怎好勉强她弹琵琶?真要听曲子,府里有乐师,我让他们来弹便是,何必为难新嫂子?”
这话刚落,苏晚垂在桌下的手已趁着众人目光落在林砚身上时,悄悄摸向椅腿缝里那根细木刺。
方才入座时她就留意到这根刺,她垂在桌下的手立刻动了。
指尖循着记忆摸到那截木刺,轻轻一勾、一拽——木刺本就松脱,顺着木纹便落进了掌心。
她攥着木刺,指尖微微用力,让刺尖对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指腹,只轻轻一划,薄皮便破了,细弱的血珠慢慢渗出来,在指腹晕开一点红。
她飞快摸出袖中帕子,在桌下擦净血迹,只留一道新鲜红痕在指腹,再将木刺裹进帕子藏回袖中,动作轻得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林砚话刚落,主位上的顾老太太就敲了敲茶盏,慢悠悠开口:“林砚说得在理,明轩,你这孩子就是急性子。”
她抬眼看向苏晚,语气温和得像裹了层暖意:“晴儿刚嫁进来,身子还虚,琵琶要靠指尖发力。再说今日是给她接风,哪有让新媳妇干活助兴的道理?”
苏晚像是顺着力道般松了口气,连忙顺着话头补充。声音虽轻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意:“多谢老太太体恤。其实……我前几日练琵琶时,不小心碰伤了指尖,现在按弦还疼,等我养好了,一定弹给老太太和各位长辈听,今日实在是……”
说着,她抬了抬右手,将指腹那道淡红的痕迹露在众人眼前——红痕新鲜清晰。
顾明轩的脸色沉了沉,盯着苏晚的指尖看了两眼,却没敢再反驳 —— 林砚是大奶奶,掌着顾家内务,老太太又明显护着苏晚,他再逼,反倒成了不懂事。
只能悻悻地后退两步:“既然新嫂子伤了手,那便算了,等你好了再弹也不迟。”
苏晚松了口气,对着老太太屈膝道谢时,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感激:“多谢老太太为我解围。”
老太太笑着摆摆手,拿起碟青梅蜜饯递她:“一家人,说这些作甚?尝尝这个,解解乏。”
满厅的目光渐渐移开,苏晚捏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漫开,压下了刚才的慌乱。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的 “替身” 了,至少,她能找到借口为自己辩解。
这时柳氏突然抱怨:“说起来,二房近来开销紧张,连明轩的笔墨钱都快不够了,林砚你掌家,可得多顾着点二房才是。”
林砚放下碗,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语气平静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清晰:“上月二房刚从粮庄支了五十两银子,账房那边还没收到用途说明。
若真有需要,按顾家的规矩走申领流程,把用途写清楚,我让人核了没问题,自然会批。”
柳氏的脸瞬间红了。
苏晚坐在一旁,忍不住悄悄抬眼,正好撞见林砚投来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淡淡的安抚。
宴会快散场时,丫鬟春桃端着一碟杏仁糕走进来,脚步有些急:“二少奶奶,厨房按‘老规矩’做的蜂蜜杏仁糕,二夫人说这是您最爱吃的口味。”
苏晚看着糕上黏腻的蜜霜,确实觉得齁得慌,可转念一想,总拒怕是不好,便伸手想接。
没等指尖碰到糕体,林砚突然按住她的手,拿起那块糕凑到鼻尖轻嗅,又对着灯光看了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这蜜霜加得太稠,晴儿前几日咳嗽还没好,吃了怕是要加重。”
说着把糕放回碟中,对春桃说:“麻烦你让厨房再做份无蜜的,晴儿吃这个合适。”
春桃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应道“是”,端着糕匆匆退了出去。
苏晚坐在一旁,她转头看向林砚,见他正用茶盏盖轻轻撇着浮沫,眼底藏着几分她读不懂的沉静。
苏晚心里却暖了几分——林砚居然还记挂着她的咳嗽。
苏晚笑着打趣道:“嫂子也太仔细了,一点蜜霜而已,哪就那么要紧。”
林砚没立刻接话。她先是抬手将茶盏递到唇边,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里的沉。
指尖还残留着帕子蹭过蜜霜的黏腻,鼻尖那丝淡得像错觉的药味,总在脑子里绕。
她飞快盘算:春桃方才端糕时的慌乱,绝不是偶然;这药味混在蜜香里,若不是凑近细闻根本发现不了,分明是有人故意藏了心思。
若是此刻露半分异样,不仅会吓着苏晚,还会让暗处的人立刻收了手脚,再想查就难了。
等放下茶盏,他才抬眼看向苏晚,语气听着淡,却藏着刻意压稳的温和:“小心些总没错,你咳嗽没好透,甜腻的东西本就该少碰。”话说得轻,目光却悄悄扫过苏晚的脸,见她没起疑,才松了口气。
走出正厅时,晚风带着雪后凉意吹过来,苏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林砚立刻解下披风裹在她身上,体温混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像一层暖壳,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苏晚下意识往她身边靠了靠,她悄悄抬眼,瞥见林砚鬓边沾着的碎雪,想起方才宴上的情形:柳氏逼酒、顾明轩逼弹琵琶、周明盛试探账目,桩桩件件,都是林砚不动声色地挡在前面,既没得罪长辈,又护着她没露破绽。苏晚忍不住小声说:“今日…… 多谢你,嫂子。”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瞧着方才柳氏婶母和周先生那样子,怕是平日里也常给你添麻烦吧?你在顾家要应付这些,还能做得这么周全,真的很厉害。”
林砚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眼底的冷意淡了些,带着点浅淡的笑意:“早习惯了。顾家的事本就杂,慢慢学着应对就好。”
苏晚攥紧了披风的系带,心里暖融融的 —— 她是看出来顾家处处是试探。林砚以往也是何等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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