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从心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蜷在裴小狗的床榻上,只是塌上没有被褥,看起来许久无人睡过。
她先低头一看,雪白的猫爪静静按着床沿——仍是猫形。
心口一定,她竖起耳朵,听见屏风后极轻的一声叹息,像风吹残烛。
许从心轻跃下床,绕过屏风,只见裴小狗的老师倚桌而立,素袍微敞,面色比纸还淡。他指腹缓缓抚过那柄小小弹弓,眉眼低垂,唇角却带着温柔的弧度。
听见声响,他抬眼看向许从心,眸里晃过一丝愕然:“小雪猫?”
忽然,他身形一晃,眉心紧蹙,指节失了力,整个人向前倾去。
眼见着就要撞在桌角上,许从心脑中“嗡”一声,四爪蹬地疾冲。
就在爪子触到老师的刹那,视野倏然拔高:猫爪化作人手,衣袖顺势垂落。
她一把揽住老师下坠的肩,顺势托住他后背,将那副瘦得惊人的身体稳稳扶住。
她不敢耽搁,半抱半扶,把人安置回榻上,掖好被角。
光线斜照,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旋转。
许从心三指轻扣老师腕侧,脉息沉迟而细,偶有歇止。
“寒邪束表,劳伤心脾,更兼忧思结绳,脉气如秋水下绕暗礁。”
她抬眼,只见他鬓边霜雪比上次见厚了三分,脸颊清瘦又苍白。
正沉吟间,木门“砰”地被撞开,雨气裹着少年风风火火地卷进来。
许从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楚允恪。他已拔身成十七八的少年,不似小时候那般瘦瘦小小,肩背开阔,眉目褪了稚气,却仍带青涩。
楚允恪骤见屋内立着一位陌生少女,不由怔住。
那女子一袭素白长裙,墨发垂肩,发尾微卷,眉似远山含烟,眸色澄亮,整个人像月色剪出的剪影,干净得不带尘意。
少年愣神的片刻,许从心已收回手,探了探老师额温,指尖被烫得微缩。她没理会楚允恪的错愕,径自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腕转如风,写下数味药:柴胡、黄芩、党参、炙草、桂枝、白芍、生姜、大枣,兼佐陈皮、茯苓以理气化湿。
“你……”
“你什么你,你的老师寒邪内侵,又操劳过度。你要是信我,就按方抓药,三碗水煎一碗药,连服三日;不信,就去另请郎中。”墨迹未干,她撕下纸页,回身塞到少年手里,补充道,“只是别忘了,他可等不起拖沓。”
楚允恪垂目掠过那纸药方,字迹清劲。
他复又抬眼,审视之色微敛,少女目澄如水,言行笃定,看起来无半分恶意。
少年攥紧药方,转身冲入雨幕,冒雾奔往药肆。
等楚允恪提着药包撞进门,屋里只有老师倚枕昏睡,额上覆着折叠整齐的湿巾,枕边矮几摆着半盏清水,水痕尚温。
方才那白衣倩影,竟似被雨水化了个干净。
楚允恪心跳如鼓:“……是梦吗?”
可低头一看,自己指节那张墨迹鲜明的药方,被雨水打湿了一角。榻下留着几枚浅浅水迹的脚印,纤小,也分明不是自己的。
他愣神片刻,抬眼望向窗外烟雨,恍惚低语:“不是梦……”
风掠过,湿巾轻轻滑落,像替他作答。
……
“许——从——心——!”
梅雯的怒吼穿透中医馆古旧的木梁,在弥漫着草药清苦的空气里激起回响。许从心猛地惊醒,差点把手中的艾柱当成银针甩出去。低头一看,左裤腿正冒着可怜兮兮的青烟,艾草条还亮着暗红火星,像在她腿上进行一场失控的“灸疗Plus版”。
“妈,我……我就眯了两分钟……”
梅雯快步走来,一边训人,一边熟练地卷起她裤腿检查。指尖触到皮肤时带着医者特有的凉意,好在只是裤腿被烧出焦黄的洞,皮肉无恙。馆长大人这才松了口气,语气却依然严厉:“两分钟?再晚一点,我该过来给你翻个面撒孜然了。”
“馆长息怒,先吃饭,再骂人。”休息室门被推开,许有知提着三层保温饭盒晃进来,笑眯眯地打圆场。饭盒掀开,糖醋小排的焦香和虾仁的鲜甜瞬间冲淡了艾草的苦味。“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小排,还有从心最爱的虾仁炒蛋,她要是真把自己烤熟了,可就没口福了。”
许从心双手合十,小声嘀咕:“谢谢老父亲的救命之恩。”
梅雯‘哼’了一声,接过饭盒,顺手把艾柱残余收进铜盘。
饭桌边,夕阳透过雕花木窗,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梅雯刚把最后一块糖醋小排夹到许有知碗里,顺手自然地挑走他碗沿最嫩的虾仁,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得仿佛已经这样过了大半辈子。
许从心低头扒饭,小声叹气:“腻歪得让我这亲生闺女都想收个‘恩爱税’。”
她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粒,神思却早已溜回那个光怪陆离的梦里。楚允恪都长成少年模样了,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夕阳下确实有几分小说男主角的影子。那裴小狗呢?他如今该是什么样子?为何在梦的后半段,再不见那抹带着竹香的白色身影?
“闺女,饭都喂给鼻子了,在想什么呢?”许有知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许从心猛地回神,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昨天没睡好。”
饭后,许有知开车载她去附近商场。裤子被灸出个洞,总得换条新的。父女俩在灯火通明的商场里一层层逛着,许从心挑了条灰蓝色的宽松运动裤,又鬼使神差地拿了件宽大的白色毛绒睡袍。
许有知看着她手里这件“足以装下两个她”的睡袍,艺术家的审美洁癖发作,十分嫌弃:“我虽然谈不上是顶尖艺术家,但好歹是个书画老师。你身为我的女儿,能不能稍微讲究点审美?”
“害,舒服就行。”许从心把衣服抱在怀里,感受着绒毛柔软的触感,轻声说,“而且你不觉得它很像……小猫的绒毛吗?” 她把购物袋塞给他,语气带着点撒娇,“我亲爱的老父亲,审美暂且放一边,快去结账吧。”
消食完毕,车子拐进校门口时已是傍晚。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把行道树的影子投在车窗上,斑驳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剪影。
许从心提着购物袋爬回宿舍,累得四肢发软。冲完热水澡,她把自己抛上床,拉紧床帘,拧亮床头小灯。暖黄的光晕下,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本厚重的《江山烬》。
小说扉页上,楚允恪的名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但她知道,自己真正想寻找的,是那个在书夹缝中、在梦境余光里,一闪而过的,裴昭。
《江山烬》是一本穿越文,男主是楚允恪,女主是从现代穿越到古代的土木工程博士。
楚允恪的幼年生活,如同宫墙深处一口不见天日的冷井。井壁苔藓湿滑,井水幽寒,连倒影都是破碎的。
他的母亲只是个微末才人,像墙角无人留意的小花,静悄悄地开,又静悄悄地败了。她走后,偌大的皇宫里,他连“皇子”这个称谓,都喊得怯生生,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音,仿佛声音大了,都会招来斥责或嘲弄。
然而,深井的壁垒上,终究裂开了两道缝隙,漏进了风,也漏进了光。
第一道光,是裴昭。
明明是与楚允恪同岁的玩伴,裴昭却天生像个小太阳,更像一位兄长。
在楚允恪被大皇子推搡嘲笑时,毫不犹豫地挡在前面,哪怕自己个头还不及对方;在寒冷的雪夜里,拉着楚允恪在空旷的宫道上踢毽子,直到两人鼻尖都冻得通红,却笑得格外畅快;是他,在炎炎夏午,偷偷带着楚允恪跳进太液池偷摘莲蓬,被宫人发现后,一人揽下所有责罚;牵着楚允恪的手,利落地翻过那堵隔开皇子居所与俗世烟火的红墙,溜进御膳房,只为让他尝到第一笼新出蒸笼、还烫着嘴的桂花糕。
十五岁那年,裴昭奉命赴燕北戍边,离别时少年意气风发,许诺定要荡平寇虏。此后每月,穿过千山万水的驿道上,总有一封带着边关风沙气息的手书,准时落入楚允恪掌心,那是他冰冷宫墙生活中,最温暖、最坚实的期盼。
另一道光,是张若安。
这位当朝宰相,对待这位被众人忽视的皇子,却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与温和。
他从不让楚允恪行跪拜大礼,只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那张矮矮的小杌子上,握着他执笔的小手,在铺开的宣纸上一笔一画,写下端方厚重的“仁”字。炭火噼啪作响的冬夜,他会解下自己身上温暖的狐裘,将衣衫单薄的少年整个裹住,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殿下,治国平天下,需先有一颗滚烫的心。你先把心烤热,再谈其他。”
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光,终究是会熄灭的。
天瑞二十四年,燕北遭遇数十年未有的暴雪。
战报传来,裴昭率领的孤军深入敌后,陷入重重包围。求援的信使派出一波又一波,援军却迟迟未见踪影。最终,那位曾如朝阳般炽烈的少年将军,被漫天箭雨射落马下,残躯湮没在铁蹄与风雪之中,尸骨无存。
消息抵达皇宫时,楚允恪正在读他上月寄来的信,信中还说待春来,要带他去看燕北的草长莺飞。他僵立片刻,然后一步步走到乾清宫前的汉白玉广场上,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夜。大雪无声飘落,渐渐覆盖了他的头肩,淹没了他的膝盖,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次年春,草木尚未完全复苏,另一场风暴席卷朝堂。
张若安被御史台联名弹劾“私结边将,潜通敌国”——所指的边将,正是已故的裴昭。金殿之上,面对种种“铁证”与激昂的指控,老宰相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未辩一词。只在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出那象征最高权力与尊严的大殿门槛时,他艰难地回望了楚允恪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冤屈,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托付与决绝,像在递出生命中最后一块尚且燃着的炭火:殿下,看清这一切,别哭,别倒,走下去。
当夜,张若安在阴冷潮湿的诏狱中,用撕下的衣角,自缢身亡。赴死前,他以指蘸血,在斑驳的墙壁上,写下力透骨血的“无悔”二字。
连续失去生命中仅有的温暖与支柱,楚允恪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他在朝堂之上,面对满殿文武,发出了困兽般的咆哮,猛地撕碎了那卷判定他先生罪名的圣旨,掀翻了沉重的御案。
帝王之怒如雷霆降下,结果简单而残酷:皇子楚允恪,废为庶人,即刻流放北荒,永不召回。
北荒之地,名副其实的苦寒绝域。狂风卷着砂石,一年四季仿佛只有冬季,放眼望去,尽是茫茫冻土,寸草不生。在这里,生命贱如草芥。
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像一条无人问津的野狗,悄无声息地倒毙在某处荒丘,被风雪掩埋。
直到——叶筱筱来了。
这个女子出现得毫无征兆,穿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古怪衣衫,背着他从未见过的奇特仪器,风风火火,眼神明亮得像落了星辰。
她自称来自千年之后,是什么“土木工程博士”。见到他第一面,没有怜悯,没有敬畏,甚至没有一句客套,直接塞给他一把铁镐,语气干脆得令人错愕:“二殿下,是吧?别急着死,天地广阔,大有可为。先过来,帮我挖个地基!”
在他心死如灰、肉身也将毁灭的时刻,她像石缝里倔强钻出的韧草,带着不可思议的活力与智慧,闯入了他的生命。她用那些闻所未闻的知识,教他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建造坚固的营垒,如何改进冶炼技术铸造更精良的兵甲,如何勘测地形、规划水利、收拢安抚同样被流放或困苦的民心。
她陪着他,在这片被世人遗弃的苦寒之地上,一点一滴,将复仇与救世的力量,如同种子般深埋进冻土,默默积蓄,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与此同时,遥远的京城,波谲云诡。
权倾朝野的宰相赖由突然病重。
这位出身寒门,凭借权术与手腕纵横朝堂三十载,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老臣,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膝下无子。临终前,他出人意料地,于病榻前收了一名义子——章无晦。
无人知晓这个章无晦的真正来历,仿佛凭空出现。他第一次亮相,便是在赖由的病榻前,低眉顺眼,恭敬至极地端着药碗,伺候汤药。
赖由死后,章无晦凭借所谓的“丞相遗命”,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接任中书令,执掌机要。
他如同一把刚刚出鞘、经过精心淬炼的毒刃,刀锋冷冽,毫不犹豫地对准了前朝遗留的柱石之臣。贬谪、流放、构陷……曾经与张若安交好、或秉持正直之道的官员被清洗一空;同时,焚书禁言,蛊惑君心,排除异己。短短半年时间,曾经人才济济的朝堂竟为之一空,半壁倾颓。
天下人都在背地里咒骂他是长在王朝肌体上的“毒疮”,手段比其义父赖由,更为狠绝酷烈,也更难以揣测。
五年光阴,弹指而过。
天瑞二十九年,北疆的春天总是来得更晚一些,冰雪初融,寒意尚未完全褪去。
但冻土之下,早已生机勃发。
楚允恪不再是那个落魄待死的废皇子。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身后是甲胄鲜明、士气高昂的十万“定难军”。旌旗在依然料峭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刀枪的寒光映照着天际残雪。
他望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是仇敌所在,也是他失去一切、又将夺回一切的地方。
挥师,南下!
皇城之巅,乌云压脊。
楚允恪单骑登楼,与奸臣章无晦隔着御道对视,他亲手将长剑刺入章无晦的心脏,却在对方眼底看到一丝近乎温柔的解脱。
血花溅起,像冬夜里最后一场梅花雨。
章无晦没有躲,反而迎上一步,让剑锋更深。
楚允恪鬼使神差地伸手,扯开对方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比记忆里更瘦削、更苍白,却同样熟悉的脸——
裴昭。
血从裴昭唇角溢出,他像从前那样抬手,想揉一把楚允恪的发,却在半空停住:“楚允恪,别怕……”
原来,当年“战死”只是裴昭的金蝉脱壳。
这些年,横征暴敛、祸乱朝纲的“章无晦”,不过是裴昭亲手为自己打造的恶鬼壳。他早看透王朝腐朽,皇帝昏聩、百官糜烂……
于是,他把自己扔进最黑的染缸,吸饱毒汁,再让楚允恪以“光明”之姿亲手斩除自己。
他的死,将成为新朝最响亮的礼炮;他的万劫不复,是送给师弟的登基垫脚石。
用一人之死,换来天下民心所向。
半月后,楚允恪入继大统,国号“承明”。
登基礼成,他独自返回城楼,叶筱筱远远跟着,没有上前。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攥着一张小弹弓,像攥住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年少。
帝冕沉如铅,天下终归他手,可那两道曾照进冷井的光,一道熄灭在诏狱,一道熄灭在他自己剑下。
只剩叶筱筱,陪他走向比北地更孤寂的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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