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在客栈前的黄土上停稳,溅起一缕轻尘。裴昭勒缰,抬眼望了望酒旗微晃的檐角,低声道:“先在这儿落脚。”
许从心握着鞍桥回头,眉心带疑:“不着急回雍州?”
“嗯,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翻身下马,单手扶了她的小臂,另一手虚虚护在她腰后,动作克制却稳当。
许从心脚尖刚点地,心口却有些发紧。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此时应该是原书中的里程节点:天瑞二十四年,京城密报送至,张丞相闻“裴小将军战死”,当场呕血,一病不起。
如今他们虽逃出生天,可许从心总担心消息脚力更快,若按原时间线,噩耗恐怕已离了边关,正日夜兼程奔向雍州。
她抬眼偷看裴昭的侧脸,他下颌线分明,唇角却抿得紧,像努力压住什么。
若再晚一步,那封假噩耗就会先他们一步到老师手里,纵使裴昭再活生生站在张若安面前,也挽不回老人被假噩耗震碎的寿数。
许从心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他袖口,声音压得极轻:“裴昭……咱们不能先赶路吗?哪怕只快半天。”
裴昭微怔,眸色沉了沉。
他不知她为何突然急迫,却看出她眼底真实的慌意。片刻,他点头:“嗯,就两个时辰。”
许从心松了口气,却更用力地抓住那截袖口,像抓住最后一根能拽他避开命运深渊的绳索。
许从心那身“缺摆”白裙在满街襦袄深衣里晃眼得像盏灯笼,行人纷纷侧目。裴昭虚虚揽过她肩,用背影替她截断那些好奇的打量,半拥半护地穿过人缝,快步进了客栈。
“等我。”他低声道,把她带进一间客房,顺手带上门。
不多时,门板被轻叩三下,裴昭的声音隔着纸窗传来,礼貌克制:“许姑娘,水与干净衣裳放门口了。我在隔壁,你收拾妥当再来寻我。”
许从心打开门一来,桶里热水正冒白汽,旁边的衣袍也叠得方正,连系带都理顺搭在最上层。
许从心弯腰拎起木盆,心想:这人的分寸感,简直把“男女有别”写进了呼吸节奏里。
许从心把门窗都闩牢,热气在屋里绕成白雾。她草草擦净,感觉污渍一并滚进桶里,整个人顿时轻了三斤。看着瘫在床上的新衣裙,里衣、中衣、外衫,一件比一件宽,系带纵横,像布做的迷宫。
她拎着比了半晌,好像没肚兜。
转念一想,让那动不动就红成小龙虾的裴昭买贴身衣物确实难为他了,便先把自带胸垫的睡裙贴身套好,权当打底。
可再拎外层,问题来了:腰线在哪?这堆带子先系谁后系谁?
系错两次,裙摆一边长一边短,活像戏台上的小丑。为了节约时间,她也懒得再试错了,索性把衣团一抱,跑到隔壁敲门。
门“吱呀”拉开,裴昭还维持着握门把的姿势,就见她把脸埋在外袍里,只露一双湿亮的眼睛,声音闷得软乎:“裴昭,这衣服……我不会穿。”
衣服穿好后,许从心才注意到裴昭客房桌上架着的那面铜镜,镜面被擦得锃亮,旁边摆着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还有一团肤色的“泥巴”,散发淡淡药味。
她脑中“嗡”地闪出原书描写:药泥覆面,柳叶削骨,再揭下来就是一张能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原来他停在这家客栈,就是为了赶在进京前“换脸”。
“我可以看吗?”许从心指了指桌面,小声问。
裴昭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他用指腹挑起那团灰褐色的“泥”,一层层抹在脸上,动作像在刷一层极薄的纸,连呼吸都放轻。药泥冰凉,却掩不住他眉骨的锋利线条。
等泥微干,他拿起柳叶刀,刀尖几乎贴着皮肤游走。许从心屏住呼吸,只见他手腕轻转,削、挑、刮,利落得像在雕刻软玉,碎屑簌簌落在铜镜旁,却半点未伤肌肤。
一盏茶工夫,他揭下整张薄膜,下颌线被修得钝了,鼻梁低了一分,眼角多了细纹。原本摄人的俊朗化成温吞的布衣书生,连那颗朱砂痣也被藏进肤色里。
许从心看得发怔,难怪连他身为他多年好友的男主楚允恪也认不出。
眼前这张新脸平平无奇,扔进人堆便找不到,他甚至给自己那双带着锋芒的漆黑眼眸,都换了个不一样的眼神。
许从心深吸一口气,眼睛亮闪闪。
裴昭以为她要感叹易容术精妙,却听她压低嗓门:“裴昭,我这算不算知道了你的一个秘密?”
“嗯。”他随手擦净刀片,淡声应。
许从心立刻双手护颈,夸张地往后缩:“那你会不会为了封口,当场把我杀了吧?”
裴昭被她那副“待宰小羊”的模样逗笑,低低笑出声,无奈摇头。
到底是什么给了她错觉,让她觉得自己是动不动就要杀人灭口的恶人?
二人收拾得比计划中的还要快一些,临走时裴昭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顶浅纱帷帽,兜头扣在许从心发上。
“太阳毒,遮着。”他语气淡淡,手却有意把帽檐压低三寸,连她刚收拾好的碎发也一并塞进纱帘里。
许从心隔着薄纱眨眼:冬天的太阳能有多毒?这哪是防晒,分明是怕她再惹人注目。也罢,她乖顺应下,指尖挑起薄纱一角朝他弯眼:“那就走吧,‘兄长’。”
裴昭耳尖微热,转身牵马。
马鞭一甩再甩,日头从东滑到西,又从西沉进群山。旷野的风先还带凉意,后来只剩干燥尘土,扑得人口鼻发苦。
整整一日,缰绳始终没松。
夜色铺开,星子刚露头,裴昭便勒慢速度,低头劝她:“歇两刻,你受不了。”
风吹得脸疼,许从心中途换了个方向坐,此时正面朝着他。许从心把帷帽摘下里,整张脸埋在他的胸前,声音闷却执拗:“能受,再停就赶不上了。”
她手指紧攥他腰侧袍料,如同拽着最后一根能跑赢噩耗的纤绳。
裴昭沉默片刻,只得再次催马。
蹄声敲破寒夜,火把早熬尽了,只剩天边一点微白。
当第一缕晨光照上雍州城楼,马颈已汗如雨下。许从心抬头望见高耸的城墙,长长吐出口气,他们抢在时间的前头,硬生生把两日路程压成一夜。
她这才松了手指,掌心全是勒出的红痕。
丞相府的书房里。
张若安支着额,在半梦半醒间又闻见那年建南的烟火味,其实只是书房里一炉薄烟,他却错觉是荒年巷口的焦土气息。
他看见自己俯案描堤,灯影摇晃。
炉火上咕嘟的粥,清得能照见瓷罐的裂纹。荒年里,一粒米要掰成两粒用,粥更稀得能数出颗数。
门口的那道小身影却早在他的余光里晃动,一个瘦小的男孩,脊背绷成拉满的弓,眼睛饿得发绿,却固执地不肯再踏进一步。
张若安原想等粥再温些,端过去,让孩子少受些烫,也能名正言顺地给出去。
可念头尚未落,那弓弦已骤然发射,男孩扑向火炉,抱起罐子便逃。许是太着急了,也许是饿得腿软了,他倏然绊在门槛上,“哗啦”一声,瓷片四散,粥泼在泥地上,像一场转瞬即逝的小雨。
张若安心口一抽,那粥还滚着,那双小手定被烫伤了。
他喊“等等”,声音略大,惊得孩子脚下一滑,整个人扑进碎瓷与米汤里。下一瞬,男孩已伏地舔粥,混了灰土也顾不上,指缝刮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要把命从这层湿泥里抠出来。
“别吃了。”
张若安心疼,俯身去抱他,男孩却像受惊的小狗,抓着陶片迎面击中自己。额角一热,血线顺着眉骨缓缓爬下。
男孩愣住,低声嗫嚅:“对不起……”
本能反应让他还想逃。
张若安抓住他细瘦的手臂,声音放得很轻:“厨房还有萝卜。”
孩子回头,眼底先是警惕,继而燃起燎原的火。
他狼吞虎咽,塞得腮帮鼓起,噎得直翻白眼。张若安拍他的背,递热水,掌心触到突出的肩胛,像握住一只要碎掉的鸟。
“你叫什么名字?”
“……裴小狗。”
梦里,张若安仍记得自己当时笑了笑,声音却涩得发苦:“我姓张,名正,这里虽贫寒,但总有一口饭吃,你愿意留下来吗?”
梦被光阴拉长,画面却温软得如同午后阳光。
初夏的荷塘边,小少年卷着裤腿追蜻蜓;腊月书斋,他趴在案头睡出一滩口水,张若安悄悄把狐裘搭在他肩上;第一次握笔,墨汁糊了满手,小少年在纸上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猫,落款“裴昭”——那是他给的称呼,一喊便是十五年。
梦像柔软的绸,忽然被撕裂。
天色血红,黑烟遮日。焦土上尸骨成岭,残旗半卷,破盾斜插。裴昭披银甲,却已被血染透,十几支羽箭穿透胸口、肩胛、臂弯,像在他身上种下一簇冷白的芦苇。风一吹,箭羽轻颤,他仍执拗地撑着剑,单膝跪地,不肯倒下。
张若安在梦里狂奔,脚底踩碎血浆与断刃,喉咙嘶至无声:"昭儿!"
“昭儿!”
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中衣,心脏擂鼓般撞击胸腔。
帐外残灯如豆,墙上投下他颤抖的影子,原来只是梦。可那万箭穿心的画面仍在眼前晃动,疼得他弓腰捂着心口,指节泛白。
门口小厮轻叩门扉:“大人,赖大人说有急务求见。”
张若安揉了揉额侧,声音沙哑:“请他进来。”
赖由掀袍而入,脸上堆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先长揖到地:“扰了张相清梦,死罪死罪。昨夜下官得了一瓮新茶,特地携来与相爷共赏。”
张若安垂眼批案,未置一词,笔下不停。
赖由不以为意,自顾自说:“如今朝局安稳,张相镇压四方的虎臣也算功成身退。可惜……”他故意拖长尾音,从袖里抽出一封染着暗红指印的军报,双手奉上,“昨夜兵部八百里急递,建南余孽反扑,裴小将军身陷重围,力战殉国。唉,英年早逝,真乃朝廷巨恸,张相节哀啊。”
赖由话音落下,屋里静得只听见火盆“噼啪”一声爆响。
张若安垂目继续落笔,笔锋却微微一偏,在折子上拖出一道突兀的印记。他抬眼,声音低哑却平静:“赖大人说笑,裴将军若死,边关早该飞檄连营,怎会只你一人先知?”
赖由笑意不变,将染血军报双手奉上:“相爷请看兵部火印。”
张若安抖手展开,入目“万箭穿心,尸骨无存”八个字,只觉胸口如遭重锤。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倏然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折子与白案。他身子晃了晃,袍袖带翻了茶盏,整个人跌倒在地。
赖由忙伸手欲扶,眼底却掠过一丝得逞的精光。
张若安仰面昏睡,眉骨嶙峋,苍白似瓷,鬓边残泪未干,平素的锋芒尽数收拢,只剩一截易碎的冰。
赖由俯身,指背缓缓贴上他颈侧,指腹下的脉动轻而清晰,像随时可掐灭的烛芯。恨意沿着指尖爬上来,只需一收,便能折断这节高傲的脖颈。
然而他只是掠过,收指拢袖,低低嗤笑:“我说过,要与你并肩,再把你踩在脚下!”
昔年众人笑他无进士出身,笑他寒门泥腿,他都不恨。弱者才互咬,强者只瞄准更高的咽喉。
真正的轻视,是张若安这种,连云都不屑低头,任泥浆溅天,也从不瞥一眼。那抹洁白太刺目,孤高太伤人。
赖由发誓,他要借权力登梯,把那片云扯下来揉进泥泞里……
丞相府后门斑驳落漆,铜锁锈绿。裴昭抬手微微试力,锁纹丝不动,便侧首低声道:“在此等我。”
许从心摇头,一步贴到他袖口:“一起。”
墙头不过丈余,对裴昭却像抬腿跨门槛。
“得罪了。”他略一点头,手臂环过许从心的腰脊,将她稳稳打横抱起。足尖轻点,身形无声地掠起瓦片,两人已落在院内松柏阴影下,连枝头的麻雀都没惊动。
脚刚着地,许从心便瞥见一个急促的身影从老师书房冲出,袖口带风,手里攥着本折子,形色鬼祟,眨眼拐进回廊不见。
许从心心头咯噔一下,原书里张若安是上早朝的时候听到裴昭身死的噩耗的。她本以为只要赶在老师上早朝之前让他先一步见到裴昭,知道裴昭的计划,就能……
如果连这样一件在书中着墨不过一句话的事都改变不了,那裴昭的结局呢?
裴昭心口猛地一沉,足尖一点便掠进书房。
书案旁,张若安仰面倒地,衣襟染血,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线。那一瞬,少年杀伐决断的冷静全碎成齑粉。
“老师!”
他单膝跪地,手臂颤抖着把人托起,轻轻放到榻上,指尖沾满尚温的血,却全然不知该往哪儿放。
许从心随后冲进来,一眼扫过面色青灰、嘴角殷红的张若安,脑内急救流程瞬间展开。她跪到榻侧,一手探脉,一手托起他的下颌:“别让他仰躺!血未止,仰着会呛进气道。”
她托起张若安下颌,与裴昭合力将人侧身,掌心拍背助其排出血沫。
“衣带解开,别束缚呼吸。”
裴昭立刻照做。
许从心拇指用力按压膻中穴,节奏分明地向下推压,企图以刺激减缓逆血,又抓过裴昭手腕,让他以掌根轻叩背部肺区,助气道通畅。
没有银针,没有药粉,她只能用指节交替点压内关、合谷,以徒手刺激止血降逆。
额汗滴到张若安衣襟,她顾不上擦,低声数着呼吸频率,一边观察瞳孔变化,以帕蘸湿,轻轻擦拭唇边血迹。
“裴昭,别慌。”她声音低而稳,像给失控的弦定音,“这里交给我,你去找大夫,越快越好。”
裴昭起身时,手指仍沾血,指节发抖。许从心瞥见他眼底翻涌的情绪,补上一句:“别走正门,赖由的人可能还盯着。”
裴昭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慌乱,点头掠窗而出。
脚尖刚点过檐角,便见楚允恪带着太医急步而来。他心头一松,又原路折回,低声道:“有人来了,我们走。”
许从心听出他语气里那丝卸下千斤的重量,试探着问:“楚允恪?”
裴昭身形一顿,眸色微震:她竟连这都算得到。
不及细问,他抬手示意,揽着她隐入晨雾,翻入后巷,悄然离开丞相府。
裴昭足尖落地,正要松手放她下来,掌中却猛地一空,温热的重量瞬间化成风。
许从心整个人像被晨雾吞掉,连影子都没留下,只剩那套新衣裙和毛绒外袍叠在他臂弯,衣角还留着她的体温,轻飘飘地贴着他的掌心。
……
电话铃炸响时,许从心还趴在桌沿,整个人像被拆解过一遍,腰酸得直不起来,背脊僵硬得仿佛灌了石膏。
刘雅的声音从听筒里蹦出来:“心心,我跟男朋友去南城玩两天,今晚不回宿舍啊。”
许从心含糊地“嗯”了一声,嗓子干得冒烟,抬手去挠胳膊,指腹却碰到一串细碎的疼。
三道浅红划痕,从肘弯蜿蜒到腕骨,这不是梦里摘果子的划伤吗?
猛然想到什么,许从心连忙低头,睡裙下摆参差不齐,裂口赫然在目。许从心倒吸一口凉气,脑中炸开一个念头:那不是梦!
电话那头刘雅察觉异样:“心心?你怎么了?”
许从心魂不守舍:“我……穿书了……”
“啊?”刘雅愣住,“你还没睡醒吧。”
确实离谱,许从心脑子乱成一团,但不想让刘雅担心,只好说:“啊,可能吧,我去洗个澡清醒一下,你们好好玩,注意安全嗷。”
挂断电话,她像被抽了魂似的晃进浴室,直到莲蓬头热水哗啦啦冲下来,意识才被烫回身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