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声停,浴室只剩滴答。
许从心撑在洗漱台上,看着蒙上一层雾气的镜子,脑子像被冷风灌透,清醒了许多。
平行宇宙?高维入口?或者就是单纯的穿书BUG?她给得出十种理论,却挡不住一个念头:万一被人知道,校医院精神科会立刻给她发床位,然后媒体会把“某大女生沉迷小说致精神分裂”炒上热搜,说不定实验室那帮师兄会排队问她“古代空气PM2.5多少……”
脑切片、功能性核磁、24小时脑电监测……她仿佛看见自己剃了光头,被固定在扫描仪里,像只即将做脑切片研究的白老鼠。
镜子里仿佛浮起裴昭、张若安、楚允恪的身影,他们不再是纸面黑字,是会呼吸、会痛、会笑出眼尾细纹的人。
许从心感觉梦里的三天并肩,比二十年的生活还要滚烫。
“如果这是妄想病,那就晚点再治。”
许从心抬手将镜子上的雾气擦干净,轻声嘟囔,心跳却越来越快,像站在悬崖边,发现底下不是深渊,而是许多未开箱的宝藏。
恐惧还在,但更多是一种近乎贪心的期待,就像粉丝渴望见到自己偶像的那种期待。
……
大雪纷落,诏狱深处冷如冰窖。
张若安靠在斑驳石墙,脸色苍白如纸,旧伤加新寒,已至强弩之末。
铁门“吱呀”一声轻响,一名看守士兵低头闪进。火光映出他眉眼,平凡面孔,却有一双极力压抑情绪的眸子。
张若安缓缓睁眼,一瞬惊愕,随即颤抖着唇角:“昭儿……是昭儿吗?”
“老师。”裴昭低声唤,声音勉强平稳。
裴昭跪到稻草旁,把人小心扶起,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
“你还活着……好,好……”张若安虚弱地开口,“可是你不该回来的……”
“罢了,你有自己的路。”他抬手,像幼时那样揉了揉裴昭发顶,声音温和,“昭儿,我不后悔。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裴昭眼眶通红,张若安替他拭泪,自顾自地说:“我老了,总想回家乡看看。等事了,你带我去信州,看白梅可好?”
裴昭勉强挤出笑:“好,信州的梅花,定比雪还盛。”
张若安含笑点头,示意他俯耳,低低一句托付。
裴昭神色骤凝,半晌才郑重点头。
张若安看着他的背影,忽又唤:“昭儿……路上当心。”
裴昭猛地回头,冲过来紧紧搂住他,像小时候那样把脸埋进他怀里:“老师等我,我送完孩子就来接您。”
铁门重新阖上,张若安立在窗前,望着冷月,神色平静得近乎肃穆。
京郊荒村,木门一开,孩童们的笑闹声冲出来,比繁星还亮。
裴昭站在院口,心里翻江倒海,想到张若安在他耳边说的话:“建南久旱,赈粮层层克扣,到百姓手里只剩谷皮。那日我路过荒祠,见几个孩童扒着灶灰,把泥团捏成窝头模样,一口咬下,心如刀割……官家不曾开院收养,我便倾俸购了间农庄,让他们有粥可暖,有字可读,不至于悄无声息地烂在尘土里……”
裴昭对老师无条件的信任让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天瑞二十五年,腊月二十九,大雪夜,宰相张若安于诏狱自缢,石墙血书“无悔”二字。
楚允恪为老师鸣冤,当庭顶撞皇帝,却被贬北荒。
离京前夜,他素衣跪于寝宫外,叩首至血流:“父皇,二十年来,儿从未求过您什么,今日只求一事,求父皇准许儿子先送张相骨灰回信州!”
皇帝默然良久,点了点头。
风雪漫天的清晨,楚允恪抱素白瓷坛出京,白衣素马。
远处山岗,裴昭黑衣如夜,远远跟了一程,直至看见信州开成雪海的梅花,才悄然止步,朝那坛深深一拜。
从此,大雍再无张正,只剩漫山遍野的白梅,岁岁落雪。
裴昭也不知道在地上跪了多久,雪早已埋过膝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只剩肩膀一抖一抖。哭声起初闷在胸腔,后来再也压不住,破碎地滚出来,砸在雪面上,烫出一个个细小的凹坑。
“老师,对不起……”
他哑着嗓子,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手指抠得骨节发白。
身后,脚步轻浅,雪被压实出细微的咯吱声。许从心俯身,将他肩上厚厚的一层雪抚落:“不是你的错。”
雪幕被这句话划开一道缝,裴昭的哭声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眼尾通红,睫毛上还结着细小的冰晶,下唇被牙齿咬得发白,又渗着一点血珠,像白瓷裂口处沁出的胭脂。
整个人摇摇晃晃,仿佛下一阵风就能把他吹碎。
“许……”裴昭的目光空洞又滚烫,像被抽走魂魄的琉璃灯,随即眼帘一垂,身子直直向前坠去。
“裴昭!”许从心抢步接住他,掌心贴上他颈侧,热度透过雪湿的衣料灼烧她的指尖。
雪还在下,他的呼吸却急促而凌乱,烫得吓人。
拢共穿来四回,三回都在开“急诊”,许从心叹气:“在这儿接触的病人比妈妈医馆里还多。”
按照原书的时间来算,裴昭今年也才二十,也不知道他吃什么长大的,身量少说也有一米八五。
肩背开阔,腰腿精健,看着瘦,拎起来死沉死沉的。许从心费了吃奶的劲才把他搬上马,让他脸朝下趴在鞍前,小声哄:“这个姿势可能有些不舒服,先忍忍嗷。”
马仍是上回那匹白马,鞍却被裴昭换过——前桥低、后桥翘,这一回许从心不用人拉,自己就能爬上去。
她一手挽缰,一手按住裴昭肩背防他滑落。马儿踏雪,一步三摇,她虽然会骑马,但现代马场的马和这个到底有些出入,许从心不敢疾驰,只驾马小步颠着走。
天色将晚时,山脚终于出现一座破庙。墙缺瓦漏,倒能遮风,许从心暗松一口气:今晚的“病房”算是有着落。
许从心把裴昭平放在干稻草上,指尖搭脉,寒邪外束,心阳骤折,典型的“伤寒夹悲”。
她抿唇收手,转身去解马鞍旁鼓鼓囊囊的包裹。
带子一松,里头竟整整齐齐叠着她的毛绒大睡袍与那套新衣裙,还多了一双与衣裙同色的绣花鞋。睡袍上的血污与泥渍早被洗净,带着太阳和淡淡松熏香,像刚从阳光下取过来一样。
许从心愣了愣,看了眼还在昏睡的裴昭,嘴角不自觉翘起来。
包裹边还塞着一壶清水、火石与火绒。她把睡袍铺在裴昭身上,拢来稻草和枯枝,跪坐着打火。三五下过去,只蹦出几粒火星,耐心瞬间见底,她气急败坏地猛砸向火绒,火石一滑,棱角在虎口划出细红血痕:“嘶!”
身后忽地一声轻咳。
裴昭不知何时醒了,面色仍浮着病红,动作却稳。他先握住她的手腕,指腹在那道划痕上轻摩了一下,低声道:“我来吧。”
火石与火绒到他掌心,像归了位似的。只一磕,“啪”火星四溅,青烟旋起,火苗“呼”地窜上来,暖光映得两人眼底都是亮意。
两人对视,都没出声。
许从心的眼睛被火光一照,澄澈得像雪夜里的湖面,底下又隐着两点跳动的金焰。
裴昭被她看得耳根微红,偏过头,佯装无事地躺回稻草,其实被她丢上马那会儿他就醒了,只是不想睁眼。
他自诩能一眼洞穿人心,却看不透这个在他最狼狈的时候闯进来、又无声消失的姑娘。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她的来无影去无踪,让他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山精雪魅。
许从心看不出他百转千回,指着睡袍问:“你洗的?”
“嗯。”
“衣裙也一直带在身边?”
“嗯。”
“这双鞋也是你买的?”
“嗯。”
“为什么?”
裴昭愣了下,语气理所当然:“东西本就是姑娘的。我居无定所,随身带着,你若回来,取回也方便。”
许从心凑近,盯着他眼睛:“回来?你如何确定我还会回来?”
裴昭沉默,长睫垂下,掩了眸光。
许从心也不逼问,穿好绣花鞋,晃了晃,正合脚。随后她把睡袍给他掖得严丝合缝,又把叠好的衣裙连里衣一并压在他身上。
裴昭睁眼,见她只着一套单薄的粉色衣裤,鼻尖双手冻得通红:“你……”
“我暂时不冷。”许从心吸了吸通红的鼻子,“你现在得发个汗,好退烧。”
说着就要起身加柴火,裴昭摇头,撑起身子想把衣裙披给她。
许从心却一把将他按回去:“别动,我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掀起睡袍一角,猫腰钻进去,带进来一股冷风和她身上的馨香,裴昭瞬间僵住,耳根烧得发烫,悄悄往旁边挪。
“别动,钻风了。”许从心跟着挪过去,几乎贴上他:“又不是没同袍睡过,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况且——”
她抬手摸了摸他额头:“你现在就是个天然火炉,全庙最暖的地儿就在你身边了。”
裴昭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动,只把呼吸放轻,让火堆的光影在两人之间静静摇晃。
深夜里。
裴昭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凌乱,眉峰紧锁,睫毛不停地颤,像被无形的箭矢追赶。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额头青筋微跳,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仿佛被困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里。
许从心眼看他胸口起伏越来越急,呼吸不上来似的,便抬手想替他揭下人皮面具,指尖刚碰到边缘,裴昭猛地睁眼,铁箍般攥住她的手腕。
黑夜中那目光冷得像刃,待看清是她,才缓缓松开,低哑地喘了口气,算是默许。
“你出汗了,面具太闷。”许从心小声解释,双手并用,一点点揭起那层干硬的胶膜。
每撕一寸,都像揭开结痂的旧伤,她自己的面颊跟着发紧,指腹不敢用力,只能一边撕,一边轻轻抚摸着他脸颊被扯得发红的皮肤。
过程漫长而安静,只偶尔响起胶膜断裂的轻响。
终于,“啪”一声脆响,整张面具脱离。
火光倏地映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斜飞,眼尾微挑,肤色因高热透出淡淡绯色,鼻梁挺拔,右侧一点朱砂小痣,艳得惊心动魄,像雪里落下的一瓣红梅。
许从心咽了咽口水,把那个“想亲一下”的邪恶念头摁回肚子,伸手扶住裴昭的肩,小心把他托坐起来。
她拎过水壶,拧开木塞,杯口递到他唇边,声音低得像是怕惊了夜:“先润润嗓子,慢慢喝。”
裴昭半阖着眼,额前碎发被汗水黏成几缕,呼吸仍带着高热后的粗重。他就着她的手抿了两口,喉结滚动,水珠顺着下颌滑到锁骨,在火光里闪了一下。
许从心目光乱飘,赶紧把视线钉在水壶盖上,假装研究木纹。
“对不起……”裴昭声音低哑,像被雪粒磨过,他盯着许从心白皙的腕上那五道明显红痕,指节僵在半空,不敢再碰。
“啊?”许从心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旋即弯起眼,嘴角带着点狡黠,“啊,好痛啊,你把我弄伤了,打算怎么赔?”
裴昭瞬间慌了神:“我……我梦见在军营,有人偷袭,就……”他垂下眼睫,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
许从心瞧着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心口一软,干脆把声音放得更轻:“那你赔我一场梦,行不行?”
裴昭怔住,抬眼看她。
“赔一场没有军营、没有血、也没有面具的梦。”她伸出指尖,在他鼻梁那颗淡淡的红痣上轻轻一点,“只有信州的白梅和会笑的老师……好不好?”
火光在她瞳仁里跳动,像盛着小小的星河,裴昭喉结滚了滚,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
许从心笑得眉眼弯弯,把手腕递到他面前:“那现在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裴昭耳尖瞬间红透,僵硬地低头,轻轻朝那五道红痕吹了口气,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火堆“啪”地爆了个火星,两道影子映在残墙上,重叠成一片,夜忽然就没那么冷了。
过了许久。
“裴昭……”许从心脖子一软,脑袋就贴上了他手臂,声音带着将眠的鼻音,如同春夜掠过花梢的暖风。
“嗯?”他低头,下巴轻碰她的发丝,顿了一下轻轻地往旁边挪了挪。
“我希望下次见你的时候,你不要再受伤了……”
话音落下,她呼吸已匀,沉沉睡去。
裴昭偏头,火光在她脸上投下一层柔软的橙纱,长睫安静地覆着,几缕碎发黏在颊侧,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栖在花瓣上的蝶。
他看了许久,久到火舌低伏,只剩一点红烬。然后,他极轻地开口,仿佛怕惊动她的梦:“好。”
许从心一觉睡醒,只觉得神清气爽。她连眼睛都没睁,光是身下戳背的稻草,就让她确信,自己还在这个世界,没穿回去。
睁眼一瞄,身侧果然空了。
可她一点不慌,直觉告诉她,只要她没醒,裴昭就不会走远。
她坐起身,蹬上鞋子,朝门口懒洋洋地喊:“裴昭。”
下一刻,那人真的踏进来,晨光落在他肩上,像给他镀了一层淡金边。
“早上好。”
许从心眯眼打量他的脸色,眉宇清朗,眸子含笑,比昨晚的“破碎小狗”模样精神太多。为保险起见,她还是上前一步,扣住他手腕,三指轻按。
脉象平稳有力,她忍不住小声嘀咕:“再次惊叹这耀眼的角色光环。”
“嗯?”裴昭侧头。
“没事。”许从心咧嘴一笑,唇角翘成月牙,露出几颗白白的牙齿,“本大夫夸你身体好呢!”
裴昭被她这句话说得耳尖微热,弯腰拾起叠好的衣裙,轻轻一抖。
许从心立刻配合地举起双手,声音软软地撒娇:“帮我穿吧,谢谢裴小将军。”
许从心抬眸认真地问道:“昨晚没再做噩梦吧?”
裴昭点头,他根本阖过眼。
“那……你梦见信州的白梅了吗?”她又问。
裴昭微怔,仍是点头。
许从心笑弯了眼:“我还是第一次来信州,带我去看看白梅,好不好?”
“现在?”
“嗯,怎么了?”
“外头出太阳了。”
许从心一脸茫然:“太阳怎么了?冬日晒太阳才舒服。”
裴昭犹豫片刻,低声道:“书上说,鬼魅不可见日。”
“鬼魅?”许从心反应过来,咬紧后槽牙,“你当我是鬼魅?”
她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拽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破庙外,仰面站在冬日暖阳下。
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脸颊,像给瓷面镀了层柔金,细小的绒毛都闪着光。
“看好了,我可以晒太阳!”她指了指脚边清晰的影子,“鬼可没有影子!”
说罢,抓起裴昭的手贴到自己颈侧:“我还有脉搏,也有心跳!”
她作势要继续往下按,裴昭耳尖瞬间通红,忙不迭抽回手,指尖都在发烫。
许从心挑眉:“你再说,我是鬼吗?”
“……不是。”裴昭别过脸,声音低哑。
许从心微抬下巴,眯眼打量他:“你现在是不是在猜,我不是鬼,便是山里跑出来的妖怪?”
裴昭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因为除此之外,他找不到理由去解释她的神出鬼没。
“裴昭。”许从心轻叹,眸光软下来,“我接下来这番话可能听起来很荒唐,但你要相信我。”
“我并非此间之人。”她抬手指向高空,虚空一点,“我来自极遥远的‘上方’。在那儿,我偶然窥见一段关于此地的‘命轨’,就像展开的长卷,写着你,也写着许多人的悲欢。”
观察裴昭眉梢的轻颤,她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看到的,是关于你、关于许多人的一段故事。它很真实,很动人,以至于我的灵魂与它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冥冥中的天道,或许是被我的诚心所动,或许是为了某种我尚未参透的变数,将我的这一缕灵魂投入此间,让我得以亲身经历这段轨迹。”
许从心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就像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蝶与,蝶之梦为周与?于我而言,仿佛在某一刻,我做了一个极其漫长而清晰的梦。”
“在这个梦里,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知晓了此间世界的许多事,特别是……你的事。那些细节,栩栩如生,刻骨铭心。当我‘醒来’,发现自己竟身处这梦中的世界,而你们,都是我的‘梦’里鲜活的存在。”
裴昭看着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哪个是梦?哪个是真呢?”
“哪个是梦?哪个是真?我也无法分辨,或许两个都是真实,只是存在于不同的‘境’中。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对你和这个世界的‘了解’,或许,我是为你而来。”
为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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