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柏,收剑。”低哑的男声截断她尾音。
裴昭披衣而入,黑发上犹挂水珠,脚步却带风。他掠过少年肩侧,两指钳住剑脊,轻轻往前一送,银锋便离了那寸白皙。
竹柏愕然,手腕被力道震得发麻,却仍梗着脖子:“老大,我瞧她鬼鬼祟祟闯进来,还……还衣衫不整!”
哪里衣衫不整了?许从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吊带百褶裙。
裴昭顺手从一旁的衣桁扯下薄披风,兜头裹住她肩头,指尖替她拢紧前襟。声音不高,却带着沐浴后的湿润温度:“她不是坏人,你先下去。”
竹柏张了张嘴,目光在两人之间溜了个来回,最终抱剑行礼,退了半步。临到门槛,又回头警惕地看了眼许从心。
屋内骤静,只余窗外雨声初落,细线般敲在瓦面。裴昭垂眸,目光落在她颈侧那一点猩红,眉心微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疼不疼?”
“有点。”许从心老实点头。
裴昭提来小巧药箱,在圆桌前坐下。灯芯“啪”地爆了个花,光晕笼在两人肩头,像给夜色披一层暖纱。他用银签挑了药膏,轻轻点在颈侧伤口上。
药凉得许从心倒吸一口气:“啊!”
裴昭指尖跟着一抖,几乎本能地俯身,对着那一点猩红徐徐吹气。热气拂过皮肤,带着沐浴后的淡香与酒意,烛影摇晃,墙上两道影子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裴昭。”许从心睫羽颤了颤,声音不自觉放低,“现在没有外人,你把面具摘了好不好?我想看你原来的脸。”
裴昭默许,抬手从耳后摸索,指尖一捻,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缓缓剥离。
灯下的面孔随之显露,眉骨比上次见面时更显凌厉,轮廓收锋,唯鼻梁右侧那颗淡红的小痣仍如旧。
许从心怔怔望着,指尖无意识收紧:“距离上次见面……多久了?”
“两年。”裴昭声音低沉,像夜色里远鼓。
许从心心里一惊,现实世界才过两个月,看来两边日月并不同轨。她目光沿着他瘦削的下颌游走,轻声道:“你瘦了许多。”
裴昭眸色微动。
每次她这样看他,眼波里都带着柔软的怜恤,像神女俯视尘世,悲悯而温暖。
他移开视线,掩住那一瞬近乎狼狈的波动,抬手抚开许从心额前的碎发,给她处理额头上的撞伤。
“竹柏他……”裴昭启唇,想替少年解释。
“我知道,不怪他。”许从心摇头,烛火映在她眼里,像碎金跌入湖面,闪闪发亮,“相反,我很高兴。为你高兴,你的身边,还是有人真心护着你、陪着你的。”
裴昭微怔,垂下眼,没再说话。
“现在什么时辰?”许从心抬手,碰了碰他仍带湿气的发。
“亥时。”
“我给你擦头发吧。”她笑,声音轻得像窗外夜风。
裴昭依言侧身坐好。
许从心取来干巾,站在他身后,替他轻轻拭水。烛影摇晃,墙上两道影子几乎贴在一起,发梢滴落的水珠,溅在她手背,像细小的吻。
“在我们那个世界有吹风机,用来吹头发,很方便。”她随口道。
“吹风机?不会受寒头疼吗?”
“有热风,很舒服。”
裴昭点头,不再多问。
擦到半干,她停了手:“去睡吧。”
“……我还不困。”他低声答。
其实是他不敢睡,他怕一合眼,她又像上次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许从心看破他的心思,凑近笑:“眼皮都在打架,还硬撑?”
裴昭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我睡着了……你还在吗?”
许从心呼吸一滞,这问题她也答不上来,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去,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过来。
“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
许从心轻叹口气,随即坦然地拉着他的手:“一起睡吧。”
床榻间,裴昭整个人僵贴着墙,和许从心之间空得再塞一个“许从心”也不嫌挤。
两年过去,他依旧这副害羞模样,许从心无奈弯唇,不再逗他,安静地平躺着。
夜色沉静,她忽然想起原书里作者都没给章无晦一个官配,便侧过身,好奇地问:“裴昭,算起来你今年二十二了吧?”
裴昭不知她何意,仍点了点头。
“那你可有喜欢的人?”
他背脊明显一紧,半晌无声。
“没有吗?”许从心分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松气。
良久,裴昭才低声道:“我走的这条路注定不得善终……我的喜欢,只会成别人的负担。”
许从心沉默片刻,捏着他散落在枕边的发丝,声音轻却笃定:“不会。”
“真正喜欢你的人,永远不会觉得是负担。”
裴昭没有再应答,呼吸渐匀,沉沉睡去。黑暗中,许从心静静听着他的呼吸声,嘴角微扬,也慢慢阖眼。
盛夏的后半夜,闷雷像巨鼓滚过屋脊,雨点砸得瓦片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逼人的闷热。黎明时分,雨势未歇,空气里仍带着湿重的土腥味。
竹床沁薄,许从心却被汗意蒸醒。
睁眼发现裴昭卧房内多了一只铜盆,堆着碎冰,丝丝白雾袅袅上浮,才稍解难耐暑气。她低头,见自己身下床单早被汗水洇出深色轮廓,不由赧然,忙翻身下床,想找一套干净床品换上。
卧房两侧各立一只衣柜。
她先拉开左边,是裴昭的常服、官袍叠挂整齐,清一色玄青、墨蓝,无半寸绣纹,像他的人一样简肃。
许从心扫视一圈不见被褥,便阖了门,转身去开右边。柜门“吱呀”一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随之溢出。
许从心愣在原地,只觉脑子里突然炸开一簇烟花:半柜素色衣裙静静垂挂,月白、浅绿、淡粉、鸦青……皆是清雅颜色;裙摆以银线或暗纹勾勒折枝梅、流水云,低调却精致。
下方横板排着配套绣鞋,鞋头缀一颗小小珠贝;侧格首饰盒半敞,露出各色发带、几支玉簪、银步摇,流苏轻晃,泠然有声。
许从心想到原书里写章无晦“不近女色、无懈可击”,可眼前这排场……许从心脑子里噼啪乱想:他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正想着房门被推开。
裴昭着一袭深紫官服,金线云纹在雨幕微光里若隐若现,腰束玉带,愈发衬得长身玉立,肩背挺拔。他抬眼,便见许从心倚着柜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目光里写满“震惊”二字。
裴昭瞬间明白她看见了什么,耳尖当即染霞,喉结滚了滚,声线低却明显局促:“你……”
许从心指着满柜绫罗,声音发飘:“这些……”
裴昭抿唇,长睫微垂,像做错事被逮个正着:“我不知你会不会喜欢……路过绸庄,见花色衬你,就顺手添置了些。若不合心意,我再去换别的……”
“给我的?”许从心瞪圆眼,再次确认,“全部?”
“嗯。”他点头,伸手要去阖柜门,“若看不中——”
“喜欢!”许从心一把扣住门框,眼睛一亮,“非常喜欢,你眼光很好!”
她抬手取下最显眼的那套浅绿衣裙,上身是轻罗短衫,袖口以银线绣流云;下裙是软烟罗,裙头缀细碎珠贝,行走间如水波荡漾。
指腹掠过,面料柔软沁凉,像掬一捧山涧春水。许从心把衣裙递到裴昭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帮我穿。”
裴昭耳后红得几乎滴血,俯身拉出柜底一只木箱,塞进她手里,声音低得快听不见:“……那你先自己把里衣换上。”
话落便转身,几乎同手同脚地跨过门槛,袍角勾到门坎,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出去。他慌忙扶住门框,背影僵直地逃向书房,烛火被带得乱晃。
许从心低头打开木箱,里头整整齐齐叠着藕荷色肚兜与月白亵裤,绢子薄如蝉翼,边缘绣着极细的银葉花纹,灯下看几乎能透出光。
对许从心而言,这肚兜与亵裤不过相当于现代的挂脖吊带与安全短裤,她平常心得很。
可一想到方才裴昭同手同脚的模样,许从心“噗嗤”笑出声,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唇角却翘得压也压不住。
“心心!”刘雅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有人在耳边突然拧开了音量旋钮。
许从心猛地坐起,床帘轻晃,熟悉的蓝白格纹撞进视线,她回来了。
窗外阳光亮得刺眼,一看手机:13:20。
刘雅拎着塑料袋进门,把饭盒往桌上一放:“两点还有课呢,快起来,我给你买了饭。昨晚到底谁醉啊?我现在倒比你清醒。”
许从心揉着太阳穴,脑袋还残存着书中夜雨的潮气,睡裙被汗贴在皮肤上,头发也湿漉漉地搭在肩上。
许从心迷迷糊糊地下床。
刘雅瞅见她汗湿的发和睡裙,惊讶:“四月天,你咋热成这样?”
“大概……做了个关于夏天的梦。”许从心含糊地叹气,抱起换洗衣物往浴室溜,“我先冲个澡,等我!”
书房窗棂半掩,一缕风卷着荷叶清香溜进来,吹得裴昭手里的书本翻动了一下,忽听门外急促脚步,竹柏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
“老大,青松的信。”少年将薄薄信笺双手奉上,呼吸里还夹着雨水的凉。
裴昭接过,一眼扫过,眸色微顿,指尖不动声色地收紧。
“老大,怎么了?”竹柏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急切。
“陆慎回乡路上死了。”裴昭声线平稳,像陈述一场寻常风雨。
竹柏瞪圆了眼:“不是让青松暗中护送吗?”
裴昭轻叹:“风骨之臣,心存死志,谁也拦不住。”
屋内一时沉寂,只剩窗外残雨敲荷,噼啪作响。
过了片刻,裴昭察觉竹柏低头抠着手指,欲言又止,便问:“还有事?”
“……老大,那青松什么时候回来啊?”
裴昭看了眼手里的信笺:“他没给你捎信吗?”
按照惯例青松每回出任务传信回来,都会连带一封或者一个小字条给竹柏。这是两个少年幼稚的小秘密,裴昭看在眼里倒也不过问。
竹柏声音发闷,像被雨泡过的石子:“他走的那天,我们吵架了。”
裴昭恍然,语气放软:“他大概酉时就该到家了。”
竹柏抬头,眼里亮起一点星火,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门扉轻阖,香炉继续袅袅,裴昭将信笺凑近烛焰,火苗舔上纸边,灰蝶般飞散。
裴昭随手翻开一册《河渠志》,却一行也看不进,香炉青烟袅袅上升,荷香与墨气混在一处,更添闷热。
裴昭等了许久,对面卧房仍无半点动静,便搁下书,起身时衣摆带起微风,把烟缕搅得凌乱。
他立在门外,指节轻叩门环,声音低而克制:“许姑娘?”
房内无人应答。他心头蓦地一空,推门而入。
窗扇半掩,风挟荷香卷入,地板上,那套浅绿衣裙散落一地,像一朵被夜雨打落的山茶,软烟罗还留着余温,珠贝在烛光里闪着细碎冷光。
他垂眸,长睫掩住眸中一闪而逝的黯色。
裴昭仔细将叠好,指腹掠过银线流云,确认平整无痕,才起身把整套衣裙放回柜中,合上柜门。
天瑞二十六年,立秋后的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雨水漫过朱雀大街的石阶,青石板缝里渗出浑浊的泥浆。
城北高宅大院前的石狮子依旧威严,而城南的窝棚区,已听不见人声,只有水流缓慢吞噬残垣的呜咽。
户部衙门的回廊下,侍郎苏晋明望着檐角连成线的雨帘出神。
“这雨再不停,怕是连紫禁城都要漂起了。”苏晋站在滴水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
他身后站着的是新晋的户部主事李文远,一个靠着岳父势力爬上来的年轻人。
“苏大人何必忧心,皇上选妃的大事要紧。”李文远笑道。
“雨再大,也淋不到咱们户部衙门。城南水患,倒是冲出来不少‘璞玉’。”李文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家世清白与否已不打紧,反正……都干净了。”
他递上一本名册,宣纸边缘被水汽浸润得微微卷曲。
苏晋没有接,目光落在庭中那棵被雨水打得抬不起头的芭蕉上。一片残叶坠落,在积水里打了个旋,沉了下去。
“李主事,城南的灾情你可亲眼见过?”苏晋问道。
“下官昨日刚去巡查过,”李文远掸了掸官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刁民们躺在水里等死,真是有碍观瞻。不过也好,这样更容易挑出姿色尚可的女子,她们家里都快饿死了,能给个进宫的机会,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苏晋终于转过身,盯着李文远年轻而世故的脸。二十五年前,苏晋也是在这个位置上,亲眼见证过一场大疫后的“选秀”。那些被送进宫的女子,十有**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活过三年的寥寥无几。
“报——”一个浑身湿透的衙役冲进院子,“大人,城南莲花巷又塌了二十多间房,淹死四十多人!”
苏晋正要开口,李文远却抢先问道:“可发现有适龄女子?”
衙役一愣,结结巴巴回答:“有、有五六家有待字闺中的姑娘,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四。”
“很好,”李文远眼睛一亮,“你带人去安抚,就说朝廷有恩典,若愿意参选,每户发十两银子安家费。”
衙役难以置信地看向苏晋,见侍郎沉默不语,只得领命退下。
“苏大人,您太忧国忧民了,”李文远笑道,“这雨灾反倒是天赐良机。若不是灾情严重,那些良家女子怎会轻易答应参选?咱们凑不齐百名秀女,上头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啊。”
苏晋望着院中积水里漂浮的落叶,忽然想起自己九岁那年,家乡发大水,父母为保全他,将年仅十二岁的姐姐卖给路过的戏班子的往事。
那时他才明白,人在绝境中,什么都可以出卖。
“李主事,你去办吧。”他疲惫地挥挥手,“我老了,心软了。”
李文远得意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苏晋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这个年轻人是靠娶了吏部尚书家的庶女上位的,而那位庶女,正是十五年前选秀的落选者,被尚书大人从宫中领回时,已经疯疯癫癫。
三日后,户部在城南设了选秀点。灾民们为十两银子,挤破了头。衣衫褴褛的父母拖着面黄肌瘦的女儿,在泥水中排队等候查验。
十七岁的莲生紧紧攥着母亲冰冷的手,看着前面一个个女孩被带进临时搭起的帐篷里“验身”。有的笑着出来,手里攥着银子;有的哭着被赶出来,一文不得。
“娘,我怕。”莲生小声说。
“别怕……”母亲声音嘶哑,“选上了就有饭吃,有衣服穿,比饿死强。”
“可隔壁的小草姐上月进宫,这个月就被人抬回来了,身上都是伤.…..”
母亲猛地捂住她的嘴:“不许胡说!那是她没福气!”
帐篷里,李文远正对一名瘦弱的女孩皱眉头。
“太瘦了,身上都是骨头,皇上不会喜欢。”他挥挥手,“下一个。”
女孩的母亲扑通跪在泥水里:“大人行行好,我女儿很能干,什么都会做...…”
“宫里不缺干活的,缺的是能让皇上开心的。”李文远示意衙役将母女俩拖走。
轮到莲生时,她已经抖得站不稳。李文远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端详,突然眼睛一亮。
“洗干净了应该不错,记上名字。”
莲生母亲喜极而泣,连连磕头。莲生却看着帐篷角落里的几个女孩,她们正被几个衙役动手动脚,却不敢反抗——因为这是“教规矩”。
“娘,我不去…...”莲生小声哀求。
“由不得你!”母亲狠狠掐了她一下,“咱们家已经三天没米下锅了,你弟弟的咳疾又犯了,再不吃药就得死!十两银子能救全家人的命,你明白吗?”
莲生看着母亲深陷的眼窝和父亲佝偻的背影,把话咽了回去。
“记住,要笑。”娘低声嘱咐,嘴角努力向上扯,形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宫里的人喜欢看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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