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听雨阁内暖香弥漫。
绸缎商王百万正宴请宾客,窗外凄风苦雨,丝毫不影响屋内觥筹交错。
“这雨,下得好啊!”王百万举杯,满面红光,“那些破房子一冲就垮,正好空出地皮来。等水退了,低价盘过来,盖新的赌坊、妓院!这灾,可是发财的良机!”
座中一片附和。
有人醉醺醺地笑道:“还是王老爷高见!听说户部还在那边选秀女?哈,等皇上挑剩的,流出来,不就是咱们‘怜香阁’的新鲜货色?”
笑声浪语,被厚重的帘子挡住,传不到外面的雨声里。
深夜,苏府。
苏晋对着摇曳的烛火,久久凝视那名册。一个个名字背后,是一个个在雨水和苦难中挣扎的家庭。那十两银子,是救命稻草,也是卖身契。
老仆悄声进来,送上一碗热姜汤:“老爷,暖一暖吧。这天气,寒到骨子里了。”
苏晋接过,碗壁的温热短暂地驱散了指尖的寒意。
“忠叔,你还记得咱们老家那次大水吗?”
老仆垂眼:“记得。老爷那时……也不易。”
“是不易。”苏晋苦笑,“为了活路,什么都可以卖。现在,我倒是成了那个……买东西的人。”
而且,用的还是别人的绝望做筹码。
他翻开名册,指尖停在“莲生”这个名字上。书吏在旁边用小楷备注了一行小字:“父病,家贫,自愿入选。”
“自愿……”苏晋喃喃自语。在这滔天的雨势里,有多少“自愿”,是源于走投无路?
窗外,雨声更急了,像是无数冤魂在叩打窗棂。在这世道,雨不是祥瑞,是帮凶;人不是同类,是彼此吞噬的猎物。
所有的恶,都披着“无奈”或“恩典”的外衣,悄无声息地进行。
他吹熄了蜡烛,将自己浸入无边的黑暗。这雨,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把所有人间丑恶,都冲刷到光天化日之下,却又让它们在泥泞中,滋生出更茂盛的毒菌。
……
六月二十六号这天是刘雅和江南归的婚礼。江南归包下整座半山玻璃礼堂,一条云轨缆车缓缓拉升宾客,直达云端仪式区;白玫瑰与淡雾兰铺满穹顶,灯光一打,像晨雾掉进人间。
化妆间里更夸张,三面落地镜环绕,香氛机吐着冷雾,连化妆刷都是定制鎏金。
许从心认真地举着相机,从刘雅戴头纱、点唇釉到换主纱,全程咔嚓不停。
戒指交换时,刘雅落泪,许从心也跟着鼻尖发酸,却不忘连按快门,把每一秒幸福都收进存储卡。
晚上回酒店,她洗完澡,空调开到二十二度,还是闷得睡不着。
距离上次穿书,已经过了八十一天。
想裴昭。
许从心披上薄开衫,下楼去江边步道。夜风裹着水汽,路灯昏黄,江面碎金闪烁,像信州城外的雪光。
沿着护栏慢慢走,走到临江广场,许从心看见一个老人盘腿坐在纸壳上,面前摆一只搪瓷碗,衣衫褴褛。
路人有的掩鼻快走,有人扔几枚硬币,还有几个小年轻笑他:“大爷,现在扫码支付,您得挂二维码!”
流浪汉只当没听见,谁给钱就笑着拱手。
他远远望见许从心,忽然捂着胸口倒地,抽搐不止。人群哗地散开,加快脚步绕开,许从心快步上前,三指搭脉,脉促而乱。
她抬头喊:“帮忙打120!”回应的是快门声和后退的脚步。
她咬牙,将老人头偏一侧,掐人中、按内关,动作干净。几下之后,抽搐停了,呼吸平稳。
老人睁开眼,正对上她担忧的目光。
“爷爷,您感觉怎么样?”
老人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齿列,不答反问:“姑娘,不怕我是坏人?”
许从心也笑:“您的眼睛这么干净,怎么会是坏人?”
老人朗声大笑,声音沙哑却通透,像破锣里滚出清音。他拍拍身旁的纸壳:“老头子方才看姑娘有心事?可愿说给老头子听听?”
“是些烦心事,爷爷愿意听吗?”
“洗耳恭听。”
许从心叹气,盘腿坐下,江风把她的发梢吹得乱飞:“嗯……我喜欢一个人……”
老人双手合十:“喜欢,那就在一起啊。”
“可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而且……”许从心垂眸,声音低下来,“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连见面都是随机的、不可控的。梦一醒,就什么都没了。”
“哦。”流浪汉点点头:“所以,姑娘是想去见他、一直见到他。”
“想,我想一直陪着他,陪他走完他的一生……可是梦醒了,就是醒了。”
老人意味深长:“你醒了,他还没醒呢。”
“嗯?”许从心没明白他的话。
“《维摩诘经》中,维摩诘居士示现病苦,与众生同处红尘,明知是幻,却入世修行。”流浪汉又不答反问:“爱憎、聚散、得失之间那种心如刀割、宛若隔世的“心念的生死”,姑娘怕吗?”
许从心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尴尬地开口:“爷爷,您说的太深奥了,我没太听懂。”
老人突然呛了一下,然后从兜里摸出一条红绳上面绑着一颗菩提,递给许从心。
“给我吗?”许从心双手接过,菩提上有刻着许从心看不懂的符文。
大爷没有再继续之前那个话题,只说:“谢谢姑娘救我,老头子身上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这根菩提项链,它有安神的作用,能让姑娘睡个好觉。”
“爷爷,我救您只是举手之劳,您陪我说话咱们就算扯平了,我不能收您的东西。”
许从心把菩提项链放回大爷手里。
“那这样吧,老头子我用这颗菩提换一顿饭,可好?”
说完,不等许从心开口,他就将项链戴在许从心脖子上,强调:“姑娘可要将它戴好啊,或许,它能带给你不一样的风景。”
许从心想带大爷去餐厅,他却拒绝了,只在江边的小馆子里要了一碗素面。
许从心陪他一起吃完,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几颗从刘雅婚礼上拿的喜糖放在流浪汉手里。
“爷爷,这是我好友婚礼上的喜糖,将好运分一点给您。”
老人眯眼笑,皱纹像扇子展开:“好孩子,祝你今晚好梦。”
说完摆摆手,转身走入灯影与夜雾,背影瘦削,却像完成了一场使命,步履轻快。
……
月黑风高,荒原上唯一的光源是那轮被浓云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冷月。
土坡像一个个巨大的坟茔,沉默地匍匐在大地上,枯草在干燥的夜风中发出簌簌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在这片死寂的黑暗里,唯一不协调的,是一个压抑到极点的喘息声。就在一座黑土坡的背风面,一个黑影蜷缩在那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那是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黑袍早已被撕裂多处,褴褛不堪。深色的布料被暗红的血迹浸透,肩头一道伤口皮肉外翻,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抽搐。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坡,胸口剧烈起伏。
他刚刚拼尽全力摆脱了最近的追兵,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连滚带爬地躲到这个暂时的避风港。泥土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昏沉的头脑保持着一丝清明。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虚假得如同泡沫。
土坡的另一侧,脚步声由远及近,杂乱而沉重,踏碎了夜的宁静。
不是一两个,而是一群。
火把的光晕开始晃动,将扭曲的人影投在坡顶,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仔细搜!他受了重伤,跑不远!”一个粗嘎的声音喝道。
“头儿,这边有血迹!”另一个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响起。
少年的心脏猛地缩紧,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埋进土坡的凹陷里,指甲深深抠进身侧的泥土中。
他能感觉到地面的震动,那些穿着官靴的脚正在缓慢而坚定地逼近,像一张正在收拢的网。他们散开了,呈扇形向这片土坡区域包抄过来,交谈声、拨开枯草的沙沙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追兵大约有四十余人,他之前仓促一瞥,看到了熟悉的官服纹样和明晃晃的腰刀。
他们很有耐心,知道猎物已是强弩之末,正用这种步步紧逼的方式,消耗他最后的意志和体力。
少年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紧绷,握着残破剑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与其被乱刀分尸,不如拼死一搏!他正要纵身跃出,一只冰凉的手猝不及防地从身后黑暗处伸出,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腕!
他骇然转头,对上一双在暗夜里异常清亮的眸子,险些惊呼出声。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这张脸,是那个鬼鬼祟祟出没在老大书房和卧房里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荒郊野岭,月黑风高……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是鬼?还是……山野精怪?
许从心一眼看穿了竹柏眼中的惊疑与恐惧,另一只手迅速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竹柏,别冲动!”
她纤细的手指越过竹柏的肩膀,指向土坡后方那片更深沉的黑暗。
那是连绵起伏的山林,在夜色中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林木幽深,枝叶交错,透着一股未知的危险,却也隐约散发着唯一一线生机。
竹柏身体僵硬,警惕地盯着她,没有动。他无法信任这个突然出现的、来历不明的“人”。
许从心见状,咬了咬牙,脑中飞快闪过原书关于这少年的记载。
她凑得更近,用气音快速说道:“青松和裴昭还在家里等着你!只要有一线生机,你就得好好活着回去见他们!”
“青松”和“裴昭”这两个名字,像两把钥匙,瞬间撬开了竹柏紧绷的心防。他眼底的坚冰出现裂痕,求生的**终于压过了疑虑和恐惧。
他看了一眼许从心,又瞥了一眼即将搜到眼前的火光,终于重重地点了下头。
许从心立刻拉起他未受伤的手臂,两人猫着腰,借着土坡和杂草的掩护,如同两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向那片密林。
几乎在他们身影没入林中的刹那,官兵头子锐利的目光扫过地面,发现了新鲜的血迹,他立刻指向山林方向,厉声喝道:“在那边!他往山林里去了!追!”
一个官兵看着黑黢黢、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山林,面露怯意,犹豫道:“头儿……可是这林子后面,就是清风寨的地盘了……”
官兵头子脸上横肉一抖,显然也有所顾忌,但一想到任务失败的后果,他猛地一脚踹在那退缩的官兵身上,骂道:“混账!他知道了大人的秘密,还放走了那么多‘狗崽子’,要是让他跑了,上头怪罪下来,你我脑袋都得搬家!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官兵不敢再犹豫,硬着头皮,举着火刀冲进了密林。
林内光线愈发昏暗,枝桠横生,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和盘根错节的树根。
许从心凭着直觉,扶着竹柏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
竹柏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伤口在剧烈的奔跑中彻底崩裂,鲜血不断渗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视线也开始模糊。
经过一处陡峭的斜坡时,竹柏脚下猛地一软,身体失去平衡,惊呼声被喉咙里的血气堵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着斜坡下方栽去!
“竹柏!”
许从心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扑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双手死死抓住了竹柏的一只手腕!
竹柏整个身体悬空,全靠许从心纤细的手臂支撑着,脚下是近乎垂直的、布满碎石和荆棘的陡坡,在黑夜里,深不见底,看得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啊……”
许从心闷哼一声,竹柏的体重远超她的力量,巨大的下坠力拖得她整个人也不可控地向前滑去。
她的胳膊被粗糙的地面磨得生疼,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一点点被拖向坡缘,碎石哗啦啦地往下掉。
竹柏仰头看着上方许从心因极度用力而扭曲却坚定的脸,感受到她手臂的颤抖,意识模糊间,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道:“……放开我……你会……一起掉下去的……”
“别废话!”许从心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额上青筋凸起,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抓紧我!”
她试图用脚勾住旁边的一棵小树,但土质松软,根本借不上力。
就在这时,许从心身下借力的那块石头突然松动,伴随着一阵泥土簌簌落下。
两人重量叠加,失衡的瞬间,一切挣扎都是徒劳。许从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便和竹柏一起,坠入了陡坡下的无边黑暗之中。
……
许从心是在一阵钝痛中恢复意识的,浑身上下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无处不酸,无处不痛。
她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堆满干柴的角落里,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尘土的味道——这是一间柴房。
许从心咬着牙,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一点点坐起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肌肉的疼痛。视线扫过柴房,心脏猛地一沉。
竹柏就躺在不远处,双手双脚被粗糙的绳索捆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吓人,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竹柏!”许从心低呼一声,也顾不得自身疼痛,连忙挪到他身边。
她先是探了探他的鼻息,气息微弱但还算平稳。接着,她抓起他的手腕,三指搭上他的脉搏。
指下的脉象沉细而涩,时有间歇,这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内有瘀滞的危象。她轻轻解开竹柏那早已被血浸透又干涸板结的黑袍,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最严重的是肩胛处的一道刀伤,虽然不再大量流血,但边缘外翻,颜色暗红,已有轻微红肿发炎的迹象,其他大小伤口更是遍布周身。
他从那么高的陡坡摔下,定然还有内伤。
想到书里,男主楚允恪在后面说章无晦因为作恶多端,所以老天爷惩罚他,让他身边亲信一个个走的走、死的死,全都离他而去……
也确实在后面的情节里,裴昭身边跟着的只有一个青松,莫非竹柏就是死在这一段情节里?
许从心的心沉了下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然她深谙医理,此刻身无长物,连最基本的清水、草药、干净纱布都没有,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救治。
况且竹柏和裴昭不一样,没有角色光环效应,强行施为,反而可能加重伤势。
越是危急,越需要冷静。
许从心深吸一口气,目光在柴房里快速搜寻。柴房简陋,除了干柴,角落里还有一些废弃的麻绳和几张破旧的草席。
她拿起一段相对干净的麻绳,比划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它在竹柏肩胛伤口的上方,近心端的位置缠绕了几圈,打了个活结,稍稍用力勒紧,以期能起到一点压迫止血、减缓血液流失的作用。
而后又撕下自己衣袍相对干净的内衬下摆,尽量轻柔地擦拭掉伤口周围明显的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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