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遥轻轻摇了摇头,他放下手,掐诀召出了小灵网。
灵网中的那团黑气团缩在一起用力撞着网,但却不撞在一处,似乎一点点尝试着灵网的弱点,四处迂回,而后蓄力撞击。
“蛊虫和这邪物并不相似,它并不受母蛊限制,反而自由择人附身,还有些独立意识。像是自成一体的东西。”
楚终微微皱了皱眉,他没继续说话,而是靠在椅子上细细想了起来。
一旁的令遥单手支着脸,也正绞尽脑汁地回忆看过的各类奇闻怪术书籍。他抓着灵网端详着手里乱动的黑气,看了一会,才察觉到身边人静了下来,便下意识转了头——楚终微微垂着脸正默默沉思,大概是忙了一天,从来一丝不苟的束发垂了一细缕在眉角,侧面看反而有点说不上的少年人的从容。
令遥的胸腔忽然就起了一阵当师父的感慨——
论做师父,他不算好,但论做徒弟,楚终说二便无人做一。
真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他忽然挪不开眼睛了,目光循着楚终的脸看了许久。
这样一细看,楚终确实已经长开,先不说已经追上他的臂膀,那张脸若说俊俏,更应是英俊,就连眉眼的气态也更成熟稳重——刚来时少年老成的违和走了,只剩下真正老成的楚终。
被拉进令遥突如其来回忆的主人公似乎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偏了头看过来。这瞬间令遥只觉得眼前一晃,陡然想起了那天街上,鎏芳宗马下,那张稚嫩瘦削的脸。
这小人忽然笑了一下,虽说只是嘴角抬了抬,但还是把令遥惊了惊。他使劲眨了下眼,
“那难不成,是邪兽魂魄之类的,混进了丹药,而后附身体内?”
小人的脸雾一样快速向四周散去,令遥又轻轻眨了下眼,才看清正是楚终在笑——楚终在笑?
他见过楚终笑,却没见过他这样对着自己,毫不避讳,并没有快速收回笑容的样子——好像是故意要让他看见一样面向他,连本来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也半倚在案沿,身体侧着面向他。
哦,凑近了。令遥忽然想到。
“师父?”
“嗯,”他吸了口气,赶紧催自己回了神,“邪兽魂魄……倒是有可能。但唯有一点,魂魄离体,若不附身,何能久存?你看他在这灵网里多久了,依旧活蹦乱跳的。”
“那若是那凶兽修为极高,怨念极强?是否能多存留一会儿?”
“再高的修为,兽类魂魄也极难保存如此之久,要保存甚至炼入丹药,还能不为精通炼丹的玉矶宗门人发觉,”令遥左右看了一圈灵网,皱了皱眉道,“大概谋划此事的人修为也不低,且早早做好了万全之策……偏偏适逢我们和玉矶宗进修会之期……”
似乎想到了什么,令遥忽然站起了身收起了灵网,看向楚终道:“不对,这不是万全之策。这东西沾上迟晏是意外,沾上你更是,这人从玉矶宗入手,不是为了害命,而是为了试药。”
“试药?”楚终顿了顿,而后很快反应过来,“那就是说,与玉矶宗外门弟子交易的幕后主使人,也为了提升修为?只是此道凶险,担心自己出现异常,便拿人试验?”
“是……正是,”令遥点点头,余光瞥见窗外,才忽然发觉外面的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夜幕压得极低,静得只剩一些虫鸣风声,一阵一阵地传进屋内,他盯了一会儿窗外,半晌才深深吸了口气,道,“天黑了。”
他走过去关了窗,而后又煮了一壶热茶。
楚终也看了眼窗外,他抬手点了油灯放在案上,等火光稳定后才看向令遥道:“既无把握,便不是他自己的的法子。还有人想借进修会的东风,烧一把火。”
令遥站在炉子边,听到这话后抬了眼,和楚终对上了视线。
没说什么话,他拎了炉子走回案边,倒了一盏浓茶,而后盯着烛火看了许久。火光摇曳,轻轻映着脸庞,屋子里暖意很足,他想起了小时候围坐在爹娘身边,听他们讲修仙大能故事的时候。
他那时候不是一个人。
“师父,茶要凉了。”
令遥的手边推来了一盏茶,茶杯温热,从手背也传来了许多温度,这股暖流便忽然暖了一下全身。
他回了神看向了眼前的人,轻轻弯起了眼睛。
“好。”
过去或许艰难,往后可能更甚,但至少他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令遥双手捂在茶盏上,静静感受了会儿热度传递到手上的慰贴。
“这样想来,把进修会让位给玉矶宗,大概是不想引火烧身。但我们一不知道这东西本体有几分凶险,二不知道如何完全破解,三没有始作俑者的证据。”令遥饮了一口茶,“查起来寸步难行,还容易被这把火烧伤自己。”
“迟晏?”
“若告诉他,玉矶宗没烧起来,我们宗门就要烧起来了。他忧心自己的宗门,迟宗主又不在他身边,若冲动而返……这东西传得这样快,回去反而是害了他。”
“鎏芳宗野心昭然若揭,先是诬陷师父,后又想借此事令师父难堪,借机压过我们青莲宗,如今玉矶宗若出事,他们又恰好不在进修会,难保不与此有瓜葛。”楚终顿了顿,而后看向令遥道,“若不告诉迟晏从迟宗主入手,那便要我们自己动手查?”
“你如何查?”
话音落下,屋子里又静了下来。令遥瞧了一眼楚终,他眉眼紧促了起来,似乎是有些忧色,还有种他很熟悉的神色——既知不可为,却不忍不为。
他过去和现在做的最多的就是这样因不忍而为事,而大多数不幸也来源于此。若说私心话,他不想让楚终涉险。但若是他自己——
“钟儿,”令遥放下了茶盏,伸手轻轻敲了敲他手边桌案,“夜深了,这盏喝了就早些休息吧。日后不能眠的晚上多着呢。”
楚终骤然侧了眼,他看向令遥,眼间显然又亮了起来。
“早些睡,师父给你斐师叔回了信,也该休息了。”
令遥笑了笑,起身走到了另一边的书桌上,点了一盏灯。
“谢师父。”
这声音不小,似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很是清晰扎实。令遥铺好信纸,揽起袖子蘸了墨,边写边道:“更是不必说谢。你师父不能看着无辜的人送命,也想全了自己的良心。”
门外虫鸣变得亢奋了许多,浮云散去了一缕,月光更澄澈地照了进来。
楚终站在门口许久,他又看了眼门缝里的人拿着信纸瘦削挺立的背影,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又推开了一点距离,轻轻道:“师父,若是此事徒儿让您为难,便先顾及自身。”
那背影一顿,马上转了身,正是一张映着烛火,带着点讶然,却依旧噙着笑的玉面。
“方才还谢我,怎么又打退堂鼓了。”
令遥探了点身子出来,解下发带披散的发也一晃一晃地摇了起来,边缘染着一点烛光的颜色,显得极其柔和。楚终的视线放低了许多,他盯着门前的地,半晌才道:“师父既然知道打两只灵鸟来掩护,便也知道万事都要留给自己后路。譬如,为人护法,师父不应只顾及他人,而伤了自身,自保才是要紧。徒儿……想请师父先看重自己。”
这声音传进了房内,令遥也很快明白了过来——这是解释今日两人的冷战,但他确实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
这话听着耳熟,令遥还没想起来哪里耳熟,那外面门逢里的光便已经隐没了。
“走得倒快了。”他提着笔走出卧房,看了一眼门,脑中却依旧想着楚终刚说的话,“这孩子……”
窗外又传来了一些树叶擦过地面的细碎声响,令遥站在前堂轻轻靠着门内侧出神,一时连墨滴在袖子上也未曾察觉。
门外风不大,很静,地上有一圈人影,也停了许久,半晌才慢慢从门上起来,走回了侧居室。
———
“你要去长陇?”
“是。”令遥接过了宗仆奉上来的茶,放到一边后道,“北兰我已去过,鸣廊城我从小就住着了,自是熟悉。只是长陇远在克茹,还未好好去看过。”
燕抚州没说话,他一手撑着案侧,端着茶盏并不喝,似乎有些不满的样子。
令遥来之前便知道燕抚州不会轻易同意,他早想好了对策,起了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道:“前些日子楚终突破,我为他护法时,大概因太久没有修炼,修脉被封,体内灵气失控,需要缓一些日子。过几天两宗各要派人互相造访,慰问宗门进修会弟子,我正好也做派遣使去玉矶宗看看我们宗门内的弟子……”
这声说完,堂内静得很,令遥没抬头,只是站在堂下等着燕抚州发声。
修脉即灵脉,修士修炼依靠的就是修脉的完好坚韧。灵气失控,元气大伤,无法轻易御法器,修士灵力大降,除了自保,便没了什么威胁。
他是二宗主,身份合适,而灵力不足,燕抚州也不必疑心他异心兴事,正是派遣他宗慰问的好人选。
“那是你的灵气引来的?”
这问题陡然被抛出,问得突兀,甚至是意料之外,令遥有些奇怪地抬了头,他扫了眼燕抚州见他只是皱了眉并无异色,便回了一句:“是,引来了点风云。”
“我早该想到……”似乎是想到什么事一般,燕抚州脸上略过一丝不自然,他顿了顿,而后才开口道,“楚终无事吧?”
“他已是五重中阶。”
“不过十六,这确实是百年难得的好修脉。”虽然说这话,燕抚州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事,随意又多说了几句,而后便忽然停了一会儿,半晌才极快地问了一句,“可去领了丹药?”
令遥轻轻皱了下眉,别过眼道:“我已将楚终体内灵气调和平稳,还不需要丹药维持。”
“我说的不是……”
这声音戛然而止,燕抚州刚和令遥对上视线,他便直接闭了嘴。
“宗主到底是有何事要来问我?”
“无事。便说你去长陇的事吧。”燕抚州看,向了他,“你未去过克茹,那里山高路远,地势不同南雎平坦,又多山林,你灵气不足无法运灵而行,不会举步难行?”
“我虽说去的地方不多,但也不至于举步难行,”令遥见燕抚州没有多难为,松了口气,道,“之前在茶楼结识友人,正是长陇人,知道些近路和风土民情。何况,我此番去玉矶宗,迟宗主也会派人引路相助。”
堂上又没了声音,这会儿令遥放下了行礼的手,笼在袖袍里交叠在身前。
他抬头看着看着堂上的人,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令遥骤然想起了那日迎接玉矶宗弟子时燕抚州穿得吉光裘,楚终说三月前在浣衣阁见过的那件。
这裘衣难打理,又是玉矶宗所赠意义不同,若不是知道进修会是玉矶宗前来,燕抚州定然不会如此周折。
他一向谨慎这些礼数细节,却不想到因此露了马脚。
令遥眯了眯眼,他扫了眼燕抚州盘在茶盏边的手指,看到了茶盏里依旧满杯的茶水。
此事应当犹豫,若是燕抚州,更是会阻拦。但他说既然说了这些缘由,便不应该这样犹豫——若不允,他燕抚州大可用些堂而皇之的理由搪塞,何必如此沉默。
这不像是不允,更像是他想让自己去,却因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去。令遥想通了这点,便骤然想到了那场能让燕抚州放下脸面送他过去,给鎏芳宗赔罪的交易。
秋狝之后,进修会之前,这时间咬得这样恰好,很难不让他多想一些……燕抚州还想求什么?
鎏芳宗又能给他什么?
流入玉矶宗的“神丹”到底和鎏芳宗有关吗?和燕抚州呢?
若都有关……那这之间所有的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令遥垂眸扫了眼自己的腕侧——那里的灵力因修脉被封不再流动,又开始慢慢堆积涌动,蠕动带来轻微的刺痒,让他想起了压制楚终时灵力失控后,修脉疾速扩大又快速塌陷的扭曲痛感。
他轻轻皱了皱眉,还未厘清思绪,堂上终于响起了声音:
“楚终刚突破,也不甚稳定,需有人看护。玉矶宗……我自有人选去,你好好休养。”
这话一出,令遥的脑中骤然一闪,几条猜测忽然串了起来——正是如此!
让他自封灵脉正在进修会前,然而楚终突破却并非燕抚州预料之内,故而他因替楚终护法灵脉受伤也并非燕抚州意料之内……那些送去进修会的低阶青莲宗弟子,大概也并非随意选择,但到底是为什么要选低阶?
难道玉矶宗的“神丹”,也与之有关?
疑问太多,令遥下意识思忖了几息,最后才缓缓松了眉头,心中逐渐有了几分打算。
“楚终现下早已稳定。宗主若不信,便可亲自去验一验。至于去玉矶宗的人选,恐怕找不出比我身份更适合的人了。”令遥往前走了一步,他同燕抚州先是对视着,然而燕抚州却先移开了视线,喝了第一口茶。
心下疑云更深,但他没露出什么疑惑的神色,只是故作自然地继续道:“若是宗主有所顾虑,那我便只去两日,如何?算上来回,再慢也不过五日。”
燕抚州放下了茶盏,他看了眼令遥,似乎眉间有些许松动。
“玉矶宗虽远,却一直太平顺遂,更不用说进修会月内,迟宗主更是护卫严明,我现下过去正是好时机。宗主如此阻拦,总不会是忧心有事发生吧?”
燕抚州扶在案边的手缓缓移了下来,他抬起头,盯了令遥一会儿,而后缓缓松了神色,竟然露出了一个自然的笑,开口道:“我见你受伤,自然忧心你出事。这几日我并未限制你出行,但在南雎境内,你与楚终的行踪我并非全然不知。毓秀,你向来很聪明,虽说避过了我,但总有事避无可避,我不能让你亲口告诉我,但也不想难为你。你只需知道,我们既是青莲宗的人,便始终是一家,你做的事,都要谨慎。”
“我若没做什么,便不需要谨慎。若是你做了,便趁早收手,也好不伤了自身。”
“毓秀,”燕抚州坐正了身子,他脸上神色已经变得和往常一般自如和煦,堂上也隐隐起了一阵灵气波动,“又在说笑了。你我都是为了宗门,自然做什么都问心无愧。你累了,回去休息吧,去克茹的事,我晚些答复你。”
“燕抚州,”令遥终于撤下了手,他站在堂下,沉了脸色抬起了头,“我今日来不想干涉你任何事,也不是为了拦你什么,我也没你想得面面俱到,只想不让无辜者被波及。你既然对万事运筹帷幄,怎么不知道福祸相依?你以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却不知道有人已经得了为何会给你?若你真为青莲宗着想,放我去,就算为你自己多一层保障。”
堂内微微波动的灵气慢慢沉了下来,燕抚州完好的神色如同瓷壳一般套在他脸上,一丝裂纹也没有。他只是居高临下俯视着堂下人,并未多言。
“若还要我给你理由,便想想爹娘走前说的话。”
这声落下,令遥最后抬头看了眼燕抚州,很快行礼转身离去。
他刚迈出正门,堂内忽然响起一串巨大的瓷瓶碎裂声。令遥的脚步停了停,但也只是一瞬,他没再犹豫,疾步离开了正心阁。
———
刚走到楠阁大门外,一股香味就飘了出来。
皱了一路的眉头瞬间散了开来,令遥在门口站了站,理好了外袍,慢悠悠走了进去。
“二宗主!”
“小伢!”令遥笑着张开手,等许伢扑过来后才收了袖子,“路上就闻到香味了,今天怎么来楠阁做饭了?”
“钟儿哥说天冷,送过来饭菜又得冷,二宗主刚给钟儿哥护法,要吃最好的菜,我就过来了。”许伢拉着令遥的修袍往里走,一进屋子还顺手扒下了令遥的外袍,“午饭马上好啦,二宗主和钟儿哥都要多吃些。”
“好,你过来也辛苦,就别来回折腾了,今晚就歇在楠阁吧,还能多玩会儿。”令遥摸了摸许伢的发顶,换了件常服,又推开了门,“我去找钟儿,你去忙吧。”
“好!我就喜欢待在二宗主身边。”
许伢笑着说完,就挽起了袖子走出了门,进了后院的小厨房。
令遥也跟着出了门,他到侧居室门前刚想敲门,远远就看到了后院里熟悉的背影。
楚终蹲在湖边洗着东西,穿的是练功服,袖子扎得很高,低着头神情专注得很。
“钟儿,”令遥向他招招手,“怎么到这儿来了?衣服不送去浣衣阁么?”
然而他刚出了声,楚终就忽然停了动作,一挥手把正在洗的东西收进了灵囊。
“怎么不洗了。”令遥有些奇怪,他走到湖边,看了眼楚终还滴着水的指尖,给他递了一块帕子,“先擦擦。”
“是我晨时练功的贴身衣物,想着有空便洗了……刚刚已经洗净了。”
“是么,你倒是勤劳,什么都亲力亲为。”令遥觉得他低头说话的样子有点好笑,被撞见洗衣服反而像做了坏事,和小孩一样,于是抬手给他擦干净了指缝里的水,而后拍拍他的肩道,“小伢在做饭,我们去屋里聊些正事。”
楚终这才抬了头,他看了眼令遥,似乎确定了什么般,终于松了脸色,不再拘束。利落地抬手解开扎起的袖子,他向令遥点了点头。“是,师父。”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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