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殁了的消息传到耳中时，穆文面容静得像一潭深寂的水。
他恍惚行至洞竹院，竹篾门吱呀一声合拢的刹那，猛地弯腰呕吐起来。直吐得昏天黑地，胃液都要灼烂唇舌。
门外忽响起笃笃敲门声：“阿文！”
穆文弯着腰急喘几下，哑声应道：“何事，哥哥。”
小厮在门外笑道：“青鸾仙子找你！”
穆文脑中如被细针一刺，长睫急颤：“找我……所为何事？”
“这我哪知道？只说让你去梨香院。你快些，别迟了连累我挨骂……”
穆文再顾不上应答。他转身冲入灶间，一路带得柴火桌椅哐当作响。双手颤抖地摘下墙上的木舀，哗地舀满清水，将一双本就莹白的手反复搓洗，几乎要搓下一层皮来。
动作忽停，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就着冷水抹了把脸，拴上门快步走出。
天色阴沉，唯有那一抹彩裙静立屏风之前，明亮如朝霞初升。
穆文如被灼伤般垂下视线，甫一进门便屈膝下跪，额心轻贴冷硬石板：“罪奴穆文，拜见仙子。”
春娘偏不叫他起来。她端坐案旁，粉脸紧绷，眼圈泛着红。片刻，她才开口：“穆文，你很缺银子么？”
穆文听出她声线里压着的哽咽。他想抬头看她，却又不敢，只低声回道：“小人……命如草芥，用不了许多……”
啪嗒。
春娘取出一枚羊脂灵玉置于案上，玉质温润、晶莹剔透。
“这是我常年温养的灵玉，人间权贵最喜这类物事，若拿去换钱，可值千金。你拿去，可能聊解你的困厄？”
语气平淡，辨不出情绪。
穆文却脑中轰然一响。仙子这是……何意？
他连连叩首，几乎语无伦次：“小人不敢！小人卑贱，万万不配玷污仙子之物！求仙子收回成命！求您……”
春娘小山眉一蹙，不耐道：“抬起头来。”
穆文修长手指微屈，缓缓直起身。他眸光小心上移，果然见她眼圈泛红，茶色明眸中水光流转。
他嗓音发哑：“仙子，您……”
您怎么了？是谁欺负您？
春娘沉声命令：“伸手！”
穆文双肩一颤，脑袋尚不及思量，身体便已将双手奉上。
春娘霍地起身，随手拖起那块灵玉，便要往他手上放。
玉体温润，携着她身上特有的草木清气袭入穆文鼻间。电光石火间，他只有一个念头：山泉不染尘，明镜不沾埃，仙子的东西，怎能被他这卑贱之身玷污？
他颤抖着收手：“仙子，别——唔！”
啪！
一记耳光落下，他被打得侧过脸，短马尾扫过脸颊，遮去大半神情。
穆文瞳孔骤缩，慌忙伏地。还未开口，春娘已厉声道：“起来！”
他直起身，眼尾泛红，却毫不犹豫将脸再度迎向她手边。
春娘冷声：“伸手！”
穆文指尖在袖中微蜷。他仰脸望着春娘含愠的玉容，轻声道：“仙子若当真气恼，便是踹小人几脚，小人也甘愿承受……只求您收回……”
“穆文，”春娘打断他，声音似沉在寒潭之底，冰冷彻骨，“你演什么忠厚君子？”
穆文浑身一颤。与她对视的目光倏地溃散，睫羽急颤，垂眸不敢再看。
春娘清亮嗓音好似冰雹，劈头朝他砸过去：“你平日卑躬屈膝谄媚奉承，不就为了这个么？怎么，为主子杀人得来的银钱能要，旁人白给的，反倒成了嗟来之食？”
春娘披帛一挥，将灵玉掼在他脸上：“你贱不贱啊！”
噼啪——！窗外惊雷震响。
穆文被打得偏过头，却顾不得额角刺痛，脑中轰鸣，远比雷声更为剧烈——
仙子知道了，她全看到了。
他玉面煞白，缓缓伏地，喉结滚动数次，终是哑声开口：“仙子……教训的是。罪奴……罪奴……”他呼吸颤得不成声，“污了仙子的眼……”
春娘垂眸，看着他清瘦脊背颤抖如风中残叶，没来由一阵心烦。她挥袖叱道：“滚！滚回你的破院子去！”
穆文死死咬住苍白的下唇，默然片刻，用尽仅剩的一点气力，恭声道：“是……罪奴……告退……”
大雨倾盆，四野墨黑。
穆野执伞从容而来，正欲寻乌姹，才踏入梨香院，便见一道白影自身旁疾冲而过，撞得他一个趔趄。对方却毫不驻足，飞奔而去。穆野蹙眉望去，奇道：“穆文？”
话音未落，一缕草木清香掠过，彩霞披帛拂过他衣角。
穆野扬声道：“青鸾仙子？”
春娘恍若未闻，只执一柄油纸伞望向远处。脚步微顿，她垂眸退了半步，忽又心一横，犹疑着追向那道白影。
**
因问灵阵运转，鬼物显形，夜雨中的洞竹院鬼影幢幢，斑斓幻影浮荡半空，被雨点击散、又重聚。
春娘提裙步入廊下，收伞静听。
房中未点灯，一片漆黑，却传来细碎尖笑与扭曲呜咽，间杂走尸嘶嚎——是寄居在此的小鬼们。
透过窗纸，可见幽影飘荡：有的拖着长舌，有的散发遮面，有的满脸腐肉，有的尸斑斑驳……
群魔乱舞之间，那抹白衣蜷缩在书箱前，脸深埋膝间。明明平日最爱洁净，此时，竟就这样侧卧在污浊地面。
小鬼喧嚣掩住了他的声音，春娘只见他双肩轻颤。直至穆文微微侧身，泥污混着湿发黏在眼周，她才看清——他哭了，哭得那般伤心。
春娘凝神细听，终于自雨声、鬼语间，捕捉到那压抑至极的哽咽。她心口莫名一涩，悄然倚坐窗下，望着檐外雨帘，无声陪伴这一窗之隔的痛哭。
秋雨寒凉，她却觉眼眶发热。
**
后来几日，春娘总是悄悄往洞竹院钻，她不知自己想干什么，觉得大概是忧心问灵阵吧。
穆文早出晚归，行迹规律，却终日魂不守舍。每至月夜归来，白衣上总是添几道新伤，血痕洇在粗麻间，触目惊心。
他便打水洗衣，就着月色缝补，做得都很细致，春娘自己若能做到这般，定要拍手喝声彩，他却表情淡淡的，做什么都无甚成就感。
问灵阵运转数日，院中鬼物愈多，终日吵嚷环绕，他也恍若未闻。偶而望鬼物出神，忽放下手中活计，开箱取出一叠符纸，怔怔凝视。
——是初见那夜，春娘所赠的符。竟一张未用，完好收在竹编盒中。
如此静默数日。这天，竹门吱呀一响，穆文却是被人一掌击飞进来！
春娘正隐了身形，倚柱而立，见状一惊。
穆文重重跌在青石板上，撑身颤声道：“明哥哥！”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唤我哥哥！”明荼飞身落院，抬手又是一拳。春娘瞧清他一张冷白面容绷得死紧。
穆文额角破裂渗血，却仍勉力后退，急声道：“我岂不知她受委屈？可她是为大局隐忍！待日后功成，众人皆可保全……呃！”
穆文又被一拳揍偏，周遭鬼物盘旋尖笑，恍若看好戏。
“众人皆得保全？哪个众人？你一个人么？”明荼上前一步，提起穆文衣襟，眼眶发红，“你祖母的命是命，我妹妹的命便不是命么！”
穆文听到“祖母”一词，瞳孔微缩，淡唇一咬，喝道：“若非你冲动行事武功尽废，扰乱我计划，何劳你妹妹出手？当日我有没有提醒过你，莫要出头！冲撞穆珲，被罚鞭刑挑断筋脉武功尽失，难道是我逼你的不成……呃！”
明荼迎面又是一拳。
“我武功尽废，打你也是易如反掌！穆珲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故意把她往火坑里送？给你三日，三日之内，你救不下她，便同她陪葬吧！”
穆文冷笑：“好啊！我放你近穆珲的身，你亲自去劝你妹妹！看她肯不肯走！”
明荼怒极：“她不走你便由着她？当初也是她非要留在这宅中，住你这鬼洞院！结果呢？结果就是被穆珲掳去！而你非但不救，反倒利用她！”
春娘听得怔住。穆文……又在利用他人？他究竟想做什么？
二人争执不休之际，春娘耳廓忽然一动——隆隆轻响自地底传来，问灵阵成了！
空中鬼物原本自在飘荡，此刻却如被无形漩涡卷吸，尖啸着被扯入院心。惊恐只一瞬，它们便再度兴奋起来，纷纷狂呼：“我自由啦！！”
穆、明二人停战抬头。明荼忽灵光一闪，面露喜色：“问灵阵成了？待鬼物执念升天，又何须你的计划？”
穆文却仍抬眸观望，淡声道：“未必，或许……”
砰——！
仿佛回应他的话语，鬼物螺旋升空，眼看将要散出阵外，却猛撞上一道无形壁障！撞击处金光流转，迅速扩散成数里大小的金光灵罩，将整个院落笼罩其中！
群鬼倒坠而下，方才的雀跃欢呼，霎时化作一片凄厉哭嚎！
春娘小山眉蓦地紧蹙！此罩精巧又强大，定出自仙门中人之手！
如此规模的灵罩，她与师姐竟都未曾察觉！布阵者修为定然远超她们！平辈中寥寥无几，莫非是某位前辈？
穆家竟真与仙门中人有勾结？还是位修为深不可测的前辈？
那日穆文所言……句句属实？！
极限赶稿。。。
没写到预期剧情，但我不行了，先睡了，晚安大人们（一头栽进键盘）
下章还是隔日更（2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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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你贱不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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