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难以言说的血腥味,浸透了中军大帐的每一寸角落。萧凛躺在铺着狼皮褥的行军榻上,胸口起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指节因用力攥着锦被而泛白。
帐内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将他苍白如纸的脸照得愈发没有血色,唯有唇角偶尔溢出的血丝,在昏暗中显出惊心动魄的红。
“殿下……”侍立在榻边的亲卫宿回压低了声音,见萧凛眉头骤然拧紧,忙将探向脉门的手缩了回去。
帐帘被夜风掀起一角,带着塞外特有的凛冽寒意。宿回慌忙拢紧帐帘,却见萧凛艰难地睁开眼,哑声问:“王猛……还没回?”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每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里挤出来的。宿回喉头发紧,强笑道:“副将吉人天相,焚心谷虽险,可他带着精锐去的,定能……”话未说完,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哽咽。
宿回心头一沉,掀帘出去,正撞见竹泉跪在雪地里,怀里紧紧抱着个染血的包裹。
那少年兵脸上结着冰碴,嘴唇冻得青紫,见了守在军帐外的秦苍“噗通”一声磕了个响头,泪珠子砸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了冰粒:“长林……长林哥,副将他……他没回来……”
王猛,字长林。
帐内的萧凛听得一清二楚,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涌上腥甜。他挣扎着想坐起,却被心口的剧痛攫住,眼前阵阵发黑。
竹泉被秦苍拽进帐时,膝盖在地上拖出两道湿痕。他颤抖着解开包裹,里面是半截染血的玄铁令牌——那是王猛从军时带的信物,背面刻着个“猛”字,此刻却断成了两截。
“副将找到不死鸟巢穴时,那鸟……那鸟根本就是怪物!”竹泉哭得浑身发抖,“弟兄们都没了,副将让我带着这个回来……他说……他说将军不能死……”
萧凛望着那半截令牌,忽然笑了,笑声牵扯起伤口,疼得他蜷缩起来。
王猛跟了他十年,从少年校尉到如今的副将,当年在死人堆里抢回他半条命,如今又为了一句“传闻不死鸟心能续心脉”,硬生生闯进那连其他妖物都不敢闯的焚心谷。
“传我令……”萧凛按住突突直跳的心口,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衣襟,“就说王猛带回了药引,我……已无大碍。”
秦苍大惊:“将军!这如何瞒得住?军中已有流言……”
“瞒不住也得瞒。”萧凛闭上眼,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三日前截获的密信说了,西境敌军正等着看我军群龙无首。
王猛的死讯若传出去,军心必乱。”他喘了口气,缓声道,“让竹泉……编个谎话,就说王猛在焚心谷遇袭,需静养,暂由他代传消息。”
竹泉猛地抬头,泪水糊了满脸:“可……可弟兄们都看着呢!”
“那就让他们看。”萧凛的目光扫过帐外,远处的营房里透出点点灯火,那是数万将士的希望。他忽然撑起身子,秦苍连忙扶住他,却见他抓起案上的佩剑,猛地往自己左臂划了道口子。鲜血涌出来的瞬间,他沉声道:“去告诉全军,本将军今日已用药,虽还需静养,却能理事了。”
秦苍眼睁睁看着萧凛将染血的布条扔出帐外,那抹刺目的红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他忽然明白了——将军是要用自己的血,稳住摇摇欲坠的军心。
接下来的日子,萧凛每日强撑着坐在帅案后,由秦苍代笔处理军务。帐外总能听到他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却从没有人再见过他走出大帐,就连花遥想进去也被宿回拦了下来。
竹泉每日都会捧着个空药碗从帐内出来,脸上带着刻意装出的喜色,逢人便说副将寻来的药引如何神奇,将军气色一日好过一日。
可只有秦苍知道,萧凛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昨夜他守在榻边,听见将军在梦中喊王猛的名字,说的还是当年两人初入军营时的玩笑话。
晨光熹微时,帐外传来震天的欢呼。秦苍一愣,掀帘出去,只见雪地里跪倒一片将士,为首的正是本该在焚心谷“静养”的王猛——他左臂空荡荡的,脸上缠着绷带,却笑得灿烂,身后跟着几个浑身是伤的亲卫,王猛手里都提着个陶罐,里面盛着跳动的、泛着金光的东西。
“殿下!属下把不死鸟心带回来了!”王猛的声音洪亮如钟,震得积雪簌簌落下。竹泉呆立在原地,看着那个本该死去的人,忽然明白过来,那日副将让他带着断令牌先走,是早就算好了他根本无法安然无恙的走出焚心谷。
大帐内,萧凛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枯槁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当王猛捧着陶罐闯进来时,他望着那团跳动的金光,忽然笑了,眼底滚下两行清泪,混着唇角的血迹,在脸上蜿蜒出触目的痕。
“你这莽夫……”他轻声说,这一次,声音里终于有了些微生气。
王猛单膝跪地,将陶罐举过头顶,断臂处的伤口又渗出了血,却笑得像个孩子:“殿下,属下说过,一定会回来!”
帐外的风依旧凛冽,却仿佛带着暖意。远处的军营里,炊烟袅袅升起,将士们的操练声穿透风雪,在辽阔的西境大地上久久回荡。
谁也不知道,这场用生命和谎言筑起的防线背后,藏着怎样滚烫的赤诚,只知道他们的将军还在,他们的军队,就永远不会散。
陶罐里的金光顺着缝隙淌出来,在萧凛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暖芒。王猛跪在榻边,看着萧凛胸口那道狰狞的伤口,喉结滚了滚:“军医说这鸟心需得现取现用,属下这就去唤他来。”
“等等。”萧凛忽然抬手,指尖颤巍巍地碰了碰王猛空荡荡的左袖,“胳膊……”
王猛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仿佛失去的不是一条手臂,只是片无关紧要的衣角:“皮肉伤罢了,比之前打仗挨的刀轻多了。”
他说着往陶罐里瞥了眼,那团跳动的活物正泛着奇异的香气,“倒是这鸟儿邪性得很,浑身是火不说,爪子比玄铁还硬,弟兄们为护这颗心……”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猛地别过脸,耳根却红透了。
萧凛望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愣头青,那时王猛才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吓得腿肚子转筋,却硬是咬着牙扛回了中箭的自己。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刀疤,也磨出了铁骨,唯独那份傻气,半点未改。
军医捧着药箱闯进来时,手还在抖。他撬开鸟心外层的薄膜,露出里面殷红如血的果肉,刚要动手,却被萧凛按住了手:“先给王副将治伤。”
“殿下您……”
“他的伤,拖不得。”萧凛闭上眼,声音轻却不容置疑。王猛急得要跳起来,死活不愿,军医先是看了看王猛的伤口又是对萧凛道:“王副将身体硬朗,殿下还是先治伤吧,公主已经闯了好几次了,担心的每隔一炷香都要来查看!”
…………
帐内很快弥漫开血腥味和草药味。王猛咬着木棍忍疼接骨时,余光总往榻边瞟,见萧凛呼吸渐渐平稳,才松了口气。等军医终于捧着处理好的鸟心靠近榻边,他忽然道:“属下守在这里。”
秦苍想劝,却被他眼神制止了。那目光里有不容分说的执拗,仿佛只要他守着,将军就一定能挺过去。
整整三个时辰。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帐帘时,军医瘫坐在地上,抹了把汗:“成了……心脉算是护住了,只是殿下失血过多,得好生休养。”
王猛踉跄着扑过去,见萧凛唇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忽然双腿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秦苍这才发现,他断臂处的血早就浸透了包扎的布条,竟是硬生生撑了这么久。
接下来的半月,中军大帐成了全军的禁地。竹泉每日提着食盒进帐,总能看见王猛趴在榻边打盹,断臂用布带吊在脖子上,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萧凛的手腕,仿佛怕一松手人就没了。
萧凛醒转那日,正逢塞外落了场雪雨。他睁开眼时,见王猛正对着窗外发愣,晨光落在他侧脸的刀疤上,竟显得有些柔和。
“在想什么?”
王猛,猛地回头,眼里瞬间炸开狂喜,忙凑过来:“殿下您醒了!渴不渴?饿不饿?军医说您能喝点稀粥了……”
萧凛被他吵得头疼,却没舍得打断。等这莽夫终于歇了嘴,才轻声问:“西境可有动乱?”
“没有,你昏迷这些时辰,妖物少了不少,兄弟们打的痛快,也没什么伤亡!”
帐外传来操练声,比往日更响亮几分。王猛扶着萧凛坐起身,往窗外指了指:“秦苍把您醒着的消息透出去了,弟兄们说等您好了,要去踏平敌营呢。”
萧凛望着远处飘扬的军旗,忽然笑了。不远处秦苍巡逻回来,而他身后的竹泉早已褪去稚气,每日跟着秦苍巡查营房,说起副将的英勇时,眼里闪着光。
“王猛。”
“属下在。”
“准备粮草,三日后咱们杀他个七进七出!”
王猛重重点头,眼眶忽然热了。他知道,殿下和他们用性命守护的是万里河山外的人间烟火。
雪雨敲打着帐顶,淅淅沥沥的,像是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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