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柳家庄在何处,想来应当是很近的。尽管师父和师伯都没说柳家庄是何人地界,但肯定是他们的熟人。
不是我的熟人。
“师父。”
“嗯?”他在车厢外,依然应答得很快。
我问:“引星铁是什么铁?”
他哽了许久,先问我:“师伯跟你说的?”
“对,他说这种铁会吞噬血肉,刺客用的箭就是用引星铁做的箭头。”
“……嗯,你师伯知识很渊博。”他说。
“引星铁很珍贵吧。”我顿了顿,又问他,“为什么要用它做箭头呢?”
这次他回答得相当干脆:“因为剑道大成者,都有以自身为中心、方圆三丈的剑域。剑域内,不属于我的金属禁行——除了引星铁。你也不必太担心,引星铁百年未必能见一块,这次刺杀不成,短时间不会再有了。何况,你总是不用怕这些的。”
他从前没告诉我,大概是那小山村不存在所谓暗箭难防。但以他和怜卿的关系,怜卿为何不知我是剑身?先前因为慌乱被压下的疑惑又沸腾起来,让我的咽喉有些难受。
我没有点破,叹道:“这样啊,师父真厉害。”
马车驶离了官道,路便坎坷起来。一次颠簸,让原本依靠着厢壁的师伯向我这边倾倒,我不得已地托住他,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这两个人,原本一个比一个本领高强,但此刻,他们却是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凡人。
怜卿是肉骨凡胎,我师父则幼稚地自欺欺人。
“……阿真,”他迟疑着,又喊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问完?”
是,我应该问他为什么我会觉得引星铁熟悉。尽管他看不见,我还是笑了笑:“师伯会说谎话吗?”
“不……他……师兄……其实话没有真假之分。他说的都是适合说出来的话。”
我问:“你怀疑这场刺杀有师伯的设计?但他这样失血下去,会死。”
“不敢这么想。”师父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如眉会救他的。”
我重复了一遍:“如眉?”很陌生,听起来是个女人的字。
他似乎才想起来我对柳家庄毫无了解:“是济世堂最有名的大夫,我们去柳家庄正是为了找她。师兄于她有恩。”
怜卿的发拂过我的脸颊,我嗅到了血腥味以外的气息,像在楼阙间沉淀了几十年的檀香。
我轻声道:“师父,这些你都没告诉我。”
他说:“是我对不起你。有的事,我怕你知道之后难过。”
柳家庄比我想象中还近。大门紧闭着,师父去叩门,声音在寂夜里格外响亮。
“谁?”过了片刻,有小厮在庄内问询。
“我是孟夭,有事找庄主。”
“哪个孟夭?”
“从前与柳庄主有过婚约的孟夭。”
小厮噔噔跑远了,不多时,大门嘎吱推开,属于女人的沙哑嗓音道:“孟平初,十几年不见了啊,大晚上的找上门来,有何贵干呢?”
平初,师父的字。因为甚少有人与我们往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以字称呼他。
师父没有在意她的阴阳怪气,堪称谦卑地道:“如眉,我师兄受伤了。”
他掀开车帘,露出我和昏迷的怜卿。血已经把怜卿的前襟染透,他双唇白得像一张宣纸。
“怜卿大人?!”女人惊呼道。
我也因此看清了她的相貌。深红曲裾及地,即使是半夜迎客,头发仍一丝不苟地高高挽起。纵然方才有过失态的惊呼,也并不影响她的端庄。
“大人怎么化成了你的样子,还受这么重的伤?”她狠狠地瞪了师父一眼,又道,“过来搭把手,把大人抬进我内室——竹娘,去把那瓶西域进贡的金疮药拿来,快!”
师父和我被柳庄主赶出了内室。她嫌我们站在旁边碍事,叫师父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师父坐在廊下发呆,我则低头数着庭中的落花。我原本要把折下的那枝槐花送给邻家的崔二娘,没想到走得太匆忙,槐花搁在了师父的书桌上,有朝一日能再拿起时,恐怕早已枯萎。
槐树性阴,医师家中不植,怕不吉利。柳家庄的这棵树是黄桷兰,芳香扑鼻,掉落的花瓣细长,宛如人的小指。我捡起一朵还算完好的落花,递给师傅。
“谢谢。”他从沉思中惊起,把花放在掌心,“要问什么,阿真?”
“……”
“我知道,你想问我和柳庄主的关系。”他的语气很疲惫,“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我和她有过婚约,但只是有过。”
大殷的风气比前朝开放许多,民间定娃娃亲的少了,儿女若是心有所属,只要合礼法又门当户对,便随他们去。还有这一旧俗的,都在所谓守规矩的高门大户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两个小孩对婚姻还没认知时,他们就定下了终生的羁绊。
我问:“为什么没有成亲呢?”
“因为我不爱她。我家经商,她家行医,原本很是相配,但我十几岁的时候,听多了说书人的故事,想学武。于是我离家出走,去了江南。”师父说。
“婚约就取消了。”我总结道。
他犹豫着是否要点头,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柳庄主向师父冷声道:“进来。”她正欲转身,动作却又顿住,目光在我的脸上梭巡。先前车厢昏暗,怜卿又一副生死未卜的惨样,她着急得看不清我的脸。而今月光朗朗,照得五官一览无余。
师父不动声色地挡在我身前。她嗤笑一声:“可怜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孟真。”我说。
怜卿躺在榻上,还在沉睡。先前那身沾满血污的衣服已被成了干净的宽袖大袍,胸□□缠的绷带上方是漂亮的锁骨。
“怜卿大人的伤情很重,幸好送来得及时。”柳庄主坐在床沿,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莽撞得跟小孩一样,连带怜卿大人跟你受罪。”
师父辩解道:“这倒是冤枉。”
“哼,冤枉。”女人的眼睛含着嘲弄对他上下扫视,“随便吧,反正孟剑圣也不怕这点冤枉了。”
师父皱眉:“怎么连剑圣之名都易主了?”
“你还问?”柳庄主啜了一口茶,冷笑道,“十五年前浮岚山论剑,压根没给你发请柬,没想到你打上山顶,硬生生夺走了魁首的奖品玄逆炉。连胜当世几大高手,是挺有本事的,江湖人都说,果然……”
师父的脸色忽然变了。先前的挖苦他是自知理亏,只能心虚地接受,但这未道出的最后一句,却不是他能忍下的。柳庄主似乎也意识到那些传言的不妥,语调一转:“果然练剑的人不能是少爷,家财散得越干净,剑道造诣便越高深。”
“还好孟家败落没有牵扯到柳家,不然我心中更过意不去了。”师父松了口气,道。
他把姿态放得极低,完全不还嘴,柳庄主骂得没趣,也不骂了。她又喝了会茶,问:“你们怎么在我这附近出了事?”
“呃……”师父移开目光,“我隐居在白沙镇西北方的清槐村。”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柳庄主爆发出一阵大笑:“你是真敢。白沙镇离我的柳家庄不过六十里路,用轻功赶路不到半个时辰,你当真不怕撞上我?”
她一笑,师父却反而镇定了下来。他淡淡道:“我与你有旧怨,自然要避你如蛇蝎——江湖上人人都这么想,所以这些年没有人能找到我。”
柳庄主啧了一声:“也是你运气好,我平日不爱住庄子里,今天是专程回来取长生泉的水,过几日就要回城去的。”
长生泉?我从崔二娘处听过这名字。崔二娘说,长生泉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镇名的由来就是长生泉眼四周纯净如雪的白沙。但清槐村没人真正见过长生泉,据说那里凶兽遍地、毒瘴蔽日,寻常人等有去无回。
“长生泉当真有那么灵验吗?”我插嘴问。
师父和柳庄主齐齐看向我,目光各异。柳庄主解释道:“所谓的长生泉其实是一条河。河的上游太凶险,我取的是下游的水。活死人肉白骨之说太过夸张,但用此水煎的药,的确起效快些。”
“没有人去过上游么?”我追问。
柳庄主陷入沉思,转动着浅碧色的空瓷杯。师父转过身,注视着怜卿的脸,仿佛要从曾经属于他的容貌上找到他想听的答案。
“好像是有过的。”她把瓷杯放回茶几,“盈姬大人说她去过一次。她是当时公认的剑圣。她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踏足长生泉的上游。”
盈姬,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浮岚山论剑、玄逆炉……这一晚听到的新鲜东西比我诞生以来十四年的都多。
或许我应该更早知道的。
我说:“啊,然后师父就成了剑圣?”
“……”
她与师父说话时夹枪带棒,面对我却温和许多。怜卿是这样,她也是这样。若非那一箭真的要命,我都怀疑她和怜卿串通过。
师父年轻时大概很荒唐,他们看不惯他是事出有因;但师父照顾我很妥帖,说我可怜,是因为他瞒了我许多事么?
什么事值得他们道一句可怜呢?
“你师父论剑大会后隐居十余年不出,人们渐渐不再提起他了。而今天下并无剑圣,也不需要剑圣。四海乱则群侠出,海清河晏则万民安居。天家治理有方,没必要再来个剑圣替他们行侠仗义。”柳庄主的杏眼里透着悲悯,让我怀疑是不是看错了,“他的剑法或许仍是当世第一,但我们都老了。”
师父打断她的感慨:“如眉,师兄什么时候能醒来?”
“这我哪知道。”她扬眉道,“我是用上最好的药了,但引星铁……伤得太重。只能看怜卿大人自己了,他若是着急,或许会醒得早些。你们有急事?”
“是。我们要去京城。”师父道。
去京城做什么,她很有分寸地略过,只是叹了句:“天下安稳了十几年,到底没办法长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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