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雨，淅淅沥沥，总也不肯彻底停歇。徐菘蓝婉拒了知府的再三挽留，独自撑伞走在雨后长街上。青色道袍的下摆扫过湿漉漉的青石板，洇开深色的水痕，他却浑然未觉。
连日来，他暗中运转心法，指诀在袖中几番变幻，试图感应那渺茫的天机镜气息。然而金陵城人气鼎沸，万丈红尘浊气与各方微弱灵息交织混杂，他那浩渺峰一脉的清正感应之术，于此竟如泥牛入海，徒劳无功。他立于熙攘街头，望着往来行人，面上虽依旧平静，眸底却掠过一丝与世隔绝的修道者面对这复杂人间时，特有的茫然与无措。
转过街角，市集的喧嚣热浪般扑面而来。小贩趁雨歇纷纷支摊，灯火重明，叫卖声此起彼伏。糖人甜香、油炸糕点的油气、还有泥土与雨水混杂的气息，织成一张浓烈的生活之网。徐菘蓝微蹙眉头，正欲转身离去，忽听人群中爆出一阵响亮喝彩。
“好！白小公子再来一段！”
他心念倏然一动，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圈人，当中那抹跃动的鹅黄身影格外醒目——不是白芨又是哪个？
少年蹬在一个旧木箱上，比周围人都高出一截，正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声音清亮穿透嘈杂。
“…那白娘子见许仙被吓死，当下眼泪就落下来了！你们猜怎么着？她一抹眼泪，咬咬牙就说。‘我就是拼上这千年道行，也要上昆仑山盗仙草救他！’”
徐菘蓝悄然走近，立在人群最外围，静静看着。白芨浑然未觉，完全沉浸其中，说到激动处还跺了跺脚，箱板发出咚咚闷响。
“要说那昆仑山是什么地界？西王母座下！等闲精怪靠近都不敢，可白娘子为了许仙，腾云驾雾就去了！一路上闯阵法、斗仙鹤，九死一生才取到那株还魂仙草…”
有个小孩急得直扯他衣角。“然后呢？许仙救活了吗？”
白芨故意停顿，狡黠地眨眨眼。“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哄笑叫嚷，纷纷掏出铜钱扔进他脚边的帽子里。白芨笑嘻嘻地跳下箱子弯腰捡钱，一抬头，目光正好撞入徐菘蓝沉静的眼中。
“呀！道长！”他眼睛霎时一亮，像落了星子，三两步就蹦了过来，“您怎么在这儿？知府家的经讲完啦？”
徐菘蓝拂尘微不可见地一摆。“嗯。”他的目光落在少年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上，心中思忖。又是他。所说故事总不离“修行”、“重宝”、“甘冒奇险的执念”…这仅是巧合？
“那道长觉得我说的故事怎么样？”白芨凑近些，银铃轻响，带着暖意，“是不是比经书有意思多了？”
徐菘蓝垂眸，语调平稳无波。“《白蛇传》虽是民间传说，却也暗合道家阴阳相生之理。白蛇修行千年，可谓道心坚定；为救许仙不惜犯险，亦可见其情之所钟，甘履水火。”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然则为执念甘冒奇险，乃至不顾自身道行安危，此心若持，福祸难料。”他心下凛然。若天机镜落入此等心性之人手中……
白芨听得睁圆了眼睛。“道长您真厉害！随便一个故事都能说出这么多道理！”他忽然自然无比地扯住徐菘蓝的衣袖，仰头问。“那您再说说，为什么白蛇修了一千年，还是打不过法海和尚啊？”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徐菘蓝身形微僵。少年指尖的温热仿佛透过微湿的布料清晰传来。他稍稍后退半步，拉开些许距离。“修行深浅，不在年月堆积，而在心境澄明与否。白蛇执念过深，便易生魔障，故难破法海金刚镇守之心。”
白芨似懂非懂地点头，忽又眼睛一亮。“那道长能不能给我讲个真正的、你们仙家的故事？要好玩一点的！”
徐菘蓝尚未回答，旁边卖糖人的老伯笑着插话。“小公子，这位道长看着面生，是你新交的朋友？”
“是呀！”白芨笑得灿烂，言语间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这位道长可厉害了，方才在知府大人家讲经呢！说得特别好！”
众人闻言，好奇的目光纷纷投来。一位挎着菜篮的妇人上前几步，面带愁容又怀着一丝希望问道。“道长，您既有大本事，可能给俺们说说，这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俺家房顶漏得厉害，补了三回都不顶用。”
徐菘蓝微微一怔。他精研《道德》《南华》，能阐释太极两仪之玄妙，能推演周天星斗之运行，却鲜少有人向他询问这般具体而微的世俗之事。
白芨已抢着答道。“道长肯定知道！道长您快算算嘛！”他扯着袖子的手轻轻晃了晃，满是期待。
徐菘蓝抬首观天。见云层虽厚，却已渐薄，东方天际隐隐透出微明之光，风中湿气虽重，却已带上一丝干爽之意。他略一沉吟，依据天象与气机流动推断。“明日午时雨势当住，未时云开见日。”
妇人连连道谢，周围几人闻言也面露欣喜。白芨却仍拉着他衣袖不放，眼睛亮得惊人。“道长好厉害！那您再给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发大财？”
徐菘蓝面露些许无奈。“贫道并非江湖术士，不测财运吉凶。”
“那您是什么？”少年歪着头，满脸纯然的好奇，“除了讲经说道、观天看云，还会做什么？”
这一问，竟让徐菘蓝一时默然。他自幼入山修道，岁月几乎尽付与研读经卷、修真打坐、锤炼心性、习练剑术，除此之外，似确不曾做过什么…别的“事”。
白芨忽然压低声音，像要分享什么大秘密，扯着他袖子又凑近些。“道长…您要不要去吃碗馄饨？我知道拐角那边有家摊子，皮薄馅大，汤鲜得能吞掉舌头！我请您！”
浓郁的市井烟火气裹挟着食物香气扑面而来，混杂着少年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一种截然不同于浩渺峰云霞清露的气息。徐菘蓝看着那双澄澈剔透、满是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他想起怀中沉寂的罗盘，想起师尊的嘱托，想起这少年与《三世书》那莫名的关联，以及方才故事中隐含的线索…或许，还能借此套出更多信息？
此念一起，他便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可。”他听见自己声音平静地应了一个字。
白芨顿时欢呼一声，腰间银铃随着他雀跃的动作发出一连串清脆叮当的声响，几乎要盖过市集的喧嚣。他兴高采烈地在前引路，不时回头招手。
徐菘蓝缓步跟在那抹活泼跃动的鹅黄色身影之后，看他灵巧地穿梭于灯火阑珊、人流熙攘之间。周遭是鼎沸人声、浓郁香气、明明灭灭的灯火光影，一切皆与他熟悉的清修之境截然不同，喧嚣，鲜活，甚至有些驳杂混乱。
他默念静心诀，目光却未曾离开前方那个身影。
雨后的青石板路面上，浅浅积水倒映着万家灯火与天上残云，蜿蜒流淌，恍若星河碎落，淌入这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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