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喧嚣，馄饨摊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长街的灯火，也柔和了周遭粗粝的声响。白芨熟门熟路地搬来两个小凳，鹅黄衣袖毫不在意地拂过略显油腻的桌案。
“老板，两碗馄饨，一碗多加葱花和辣子！”他转头朝徐菘蓝笑，眼角弯成月牙，“这位道长是贵客，皮子务必要擀得薄些，馅儿要足！”
徐菘蓝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拂尘轻扫，方才有些局促地在矮凳上坐下。木凳随之发出吱呀一声呻吟，他脊背挺得笔直，宽大道袍与这喧闹油腻的市井角落形成了鲜明对比，宛如一幅工笔水墨被无意滴入了浓烈的民俗年画之中。
白芨看着他正襟危坐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道长，您放松些嘛，这凳子结实着呢，塌不了！”
徐菘蓝面上无波，只淡淡道。“无妨。”心下却对这过于随意的环境感到些许不适。
“道长方才观天象说雨停，说得真厉害。”白芨双手托腮，腕间银铃轻响，眼中满是单纯的钦佩，“我要是也能像您这样，说什么都让人信服就好了。”
徐菘蓝微微摇头。“观测天时，不过是依循自然之理，略懂皮毛。不如白公子说的故事，能引人入胜，动人心魄。”
热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白瓷碗里清汤浮着翠绿葱花与点点油星。白芨舀起一个，小心地吹着气，蒸腾的白雾暂时模糊了他过于明媚的眉眼。
“其实…我也就只会说些故事罢了。”他忽然声音低了些，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汤，“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有大哥一手操持，我好像…整日无所事事，只好来这市井间，寻些热闹，也说些热闹。”
徐菘蓝抬眸看去。少年方才还神采飞扬的眼眸，此刻竟像是被薄云遮住的星子，透出几分迷茫。
“有时候在这儿说书，得了几个铜板的打赏，”白芨的声音轻轻的，几乎要淹没在周遭的嘈杂里，“比收到家里发的月钱还开心。至少…至少这是我自己挣来的。”
“自己挣来的”…
这四个字落入徐菘蓝耳中，让他心神微微一凝。他想起师尊关于天机镜的模糊训示——此类通灵秘宝，自有灵性，非缘不现，非主不依。它们是否会倾向于选择那些心性纯粹、渴望凭借自身之力印证价值的人？
他对白芨的审视，不由得又淡去一分，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悄然滋生。他自幼修道，前路清晰，而眼前这少年，看似洒脱不羁，内里却藏着对自身价值的懵懂探寻。
默然片刻，他试图宽慰，出口的却是惯常的经义。“《南华经》有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白公子能于市井中自得其乐，不为外物所困，已是难得。”
白芨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眼角都笑出了泪花。“道长…道长您这是在说我是‘无能者’，所以没啥烦恼吗？”
徐菘蓝一怔，耳根微微发热，意识到自己援引的典故造成了误会。他平日与师兄弟辩经论道，言辞精准，何曾被人这般曲解笑话过？他略显仓促地解释。“贫道并非此意。此言是说，安于本性，不勉强追求智巧与机谋，顺应自然，反而能得逍遥之趣。”
少年笑得前仰后合，银铃叮咚乱响。“道长说话真是…太好玩了！明明是想安慰人，却说得这么弯弯绕绕，像是还在讲经！”
徐菘蓝抿了抿唇，指尖拂过拂尘玉柄，那微凉的触感却未能完全驱散脸颊边不自然的温热。这种因他人笑语而生的细微窘迫，于他而言甚是陌生。
白芨笑够了，忽然又凑近些，灯火在他清澈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那道长偷偷给我算算，我以后能做什么？总不能真的一辈子就在这儿说故事吧？”
徐菘蓝望着那双映着灯火与自己身影的眸子，静默一瞬，缓声道。“‘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万物自有其轨迹与位置，白公子何必急于为未来定名？保持本真，机缘自现。”
白芨眨了眨眼，试图理解这文绉绉的话。“道长是说，我就像块还没雕琢的木头疙瘩，看着不起眼，但说不定以后也能成器？”
徐菫蓝唇角极轻微地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可作此解。”
两人吃完馄饨，白芨抢着付了铜钱。夜市灯火渐次熄灭，长街上人影稀疏，只剩零星小贩收拾着家伙什。
“明日！”白芨忽然转过身，面对着他，鹅黄衣袖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翻飞，“明日我带道长去个地方！金陵城里有处僻静的古观，据说后山石壁上还有吕祖洞宾的亲笔题字呢！就是地方不好找，外人不知道！”
徐菘蓝下意识便想说明日还需打坐或另有安排，婉拒的话到了嘴边——
“哎呀，知府大人那边包在我身上！”少年像是看穿他的迟疑，立刻接口，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不容拒绝的热切，“道长您不是要扬道法、寻…寻访古迹吗？我知道金陵城哪里香火最盛、哪里的传说最多、哪里的老故事最奇！我给您带路！”
徐菘蓝看着他又要伸过来扯自己衣袖的手，这一次，竟忘了提前避开。那份纯粹的热情，似乎带着某种温度，能穿透层叠道袍，将他从清修多年的云端，轻轻拽入这鲜活、温热的人间烟火之中。
他迅速收敛心神，理智回笼。此行目的本就是寻访天机镜线索，此子既熟知金陵民俗旧闻，与其自己如无头苍蝇般探查，不如…顺势而为。
“好。”他听见自己声音平稳地应下，仿佛这决定全然出于任务考量，“那便有劳白公子。”
“就这么说定啦！”白芨欢喜地几乎要跳起来，银铃声响彻寂静下来的街巷，“明日辰时，我在古观前的石狮子那儿等您！一定来啊！”
说罢，他笑着跑开，身影融入渐深的夜色，唯有清脆的铃音余韵袅袅。
徐菘蓝独立于长街尽头，望着那抹彻底消失的鹅黄，袖口处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指尖拽拉时的微弱触感，耳边依稀回响着那串欢快的银铃声响。
他忽然想起今日在知府厅堂未曾说完的话。
和其光，同其尘。
或许大道不在云端，而在这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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