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还是当年的模样。
谢云书坐在茶楼窗边,看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三年前的那个雨天,他就是在这里避雨,不慎弄脏了一个白衣剑客的道袍。
桌上摊开的宣纸已经写满了字,墨迹未干的标题是《剑未开时春尚好》。谢云书蘸了蘸墨,继续写道:
"沈兄若在,必会嫌这标题太过矫情。他向来不喜风花雪月的词句,说剑客当直来直往..."
笔尖突然一顿,一滴墨汁晕染开来,像极了那日沈砚青道袍上的污渍。谢云书放下笔,从怀中摸出那枚染血的剑穗。三年过去,血迹已经变成暗褐色,却仍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白梅香。
"客官,您的茶。"小二放下茶盏,好奇地瞥了眼桌上的文稿,"先生是写书的?"
谢云书收起剑穗,微微点头。
"写什么故事啊?"小二热络地问。
"一个...关于后悔的故事。"谢云书轻声道。
小二还想搭话,却被掌柜的喝止:"别打扰客人!"掌柜的赔着笑脸过来,"小厮不懂事,冲撞了谢大侠。"
谢云书挑眉:"你认得我?"
"三年前您和几位大侠在这里避雨,小的有幸见过。"掌柜的压低声音,"后来听说...出了些事..."
谢云书眼神一暗,掌柜的立刻识趣地退下。窗外雨声渐密,他的思绪又回到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天。如果当时没有弄脏沈砚青的道袍,如果没有结识那群人,如果...
"客官小心!"
小二的惊呼打断了谢云书的思绪。他头也不回,反手一指弹在偷袭者的手腕上——那是个满脸刀疤的汉子,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
"谢云书!"汉子捂着流血的手腕后退,"你杀我兄长,今日..."
话未说完,谢云书的剑已经抵在他咽喉:"你兄长是谁?"
"黑...黑蛟帮二当家..."汉子声音发抖,"三年前乌篷船上..."
谢云书想起来了,那是他们六人初结伴时剿灭的水匪。当时石重还开玩笑说,这种小角色根本不配他们联手。
"滚。"谢云书收剑入鞘,"告诉黑蛟帮余孽,报仇直接来找我,别牵连无辜。"
汉子连滚带爬地逃走,茶客们纷纷投来敬畏的目光。谢云书重新坐下,发现墨汁已经干了。他提笔蘸墨,却写不出一个字。
"听说了吗?'疯剑客'又出现了!"邻桌的议论声飘来,"前天在洛阳,一人挑了长河帮总舵,据说杀人时还对着空气说话..."
"嘘!小点声!"同伴紧张地看了眼谢云书的背影,"不就是这位吗..."
谢云书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是啊,他现在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疯剑客",不再是那个写下"江湖无恶人"的天真少年了。
雨停时,谢云书结账离开。掌柜的执意不肯收钱,还送了一包上好的龙井。谢云书道谢离去,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转过一个街角,他突然停下:"跟了一路了,出来吧。"
没有回应。谢云书手腕一翻,一枚铜钱破空而出,打在巷子拐角的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愧是谢公子。"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长弓,腰间箭囊里露出几支箭的尾羽。
谢云书瞳孔微缩——那箭羽的绑法,与阿弩一模一样。
"你是谁?"谢云书的手按上剑柄。
少年不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过来:"有人让我交给您。"
谢云书接过信,少年立刻转身离去,速度快得惊人。谢云书没有追,而是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行字:
「极北之地,白发剑客,冰不伤人。」
信纸从谢云书指间滑落。他呆立原地,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又听见黑水崖上那声"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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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租住的小院,谢云书开始收拾行装。他的动作很慢,因为每件物品都承载着回忆——沈砚青送的护身玉坠,石重给的丐帮信物,苏微配的药囊,圆觉抄的佛经,还有阿弩那支刻着"守"字的断箭。
包袱快要打好时,院门突然被推开。谢云书头也不回:"我说过不要打扰。"
"谢...谢大侠。"是茶楼小二的声音,"有个孩子倒在店门口,手里攥着这个..."
谢云书转身,看到小二递来的东西——一支崭新的木箭,箭杆上刻着"守"字,与当年阿弩的一模一样。
"孩子呢?"
"在...在店里,伤得很重..."
谢云书抓起药囊冲出门去。茶楼后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躺在简易床铺上,胸口一片血红。谢云书走近一看,正是白天那个送信少年。
"谁伤的你?"谢云书一边检查伤口一边问。
少年虚弱地摇头:"不重要...箭...给您了吗..."
谢云书点头,熟练地为少年包扎。伤口很深,差一点就伤到心脏,手法像是专业杀手所为。
"为什么帮我?"谢云书沉声问,"这些年每次遇险,暗中相助的是不是你?"
少年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叫谢守。"
谢云书的手一抖,绷带差点脱落。谢守——这正是阿弩的本名,谢忠的小名。
"你...认识谢忠?"
少年点头:"他是我师父。七年前从谢家庄救出我,教我射箭..."他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破布,上面绣着谢家庄的标记,"师父说,要守护谢家最后一人。"
谢云书接过破布,手指微微发抖。原来阿弩这些年并非独自一人,他收养了这个孩子,将自己的箭术和使命都传承下去。
"师父常说...您笑起来很好看..."少年——谢守——的声音越来越弱,"希望您...再笑一次..."
谢云书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握紧少年的手:"别说话,保存体力。"
谢守却突然抓紧他的手:"小心...有人...不想您去北方..."
话音未落,窗外嗖嗖射入几支毒箭!谢云书拔剑格挡,同时护住谢守。箭雨过后,院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待在这别动。"谢云书低声嘱咐,提剑走出门外。
五名黑衣人持刀而立,为首的是个独眼老者:"谢云书,丹鼎宗余孽向你问好。"
谢云书冷笑:"正好,我也想找你们。"
战斗结束得很快。谢云书的剑法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讲究点到为止的青雀谷风格,而是招招致命。最后一个黑衣人倒下时,独眼老者狞笑道:"你以为...结束了吗?宗主...还活着..."
谢云书的剑尖抵住老者咽喉:"说清楚!"
老者却咬破口中毒囊,顷刻间七窍流血而亡。谢云书急忙返回屋内,却发现谢守不见了,只留下床单上的一滩血迹和那支新做的"守"字箭。
茶楼掌柜战战兢兢地过来:"刚才有个蒙面人抱走了那孩子...留下话说...说..."
"说什么?"
"『这次换我守护你』..."
谢云书如遭雷击。这句话,正是黑水崖上沈砚青坠崖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小院,谢云书发现收拾好的包袱被人动过。打开检查,除了原有物品,多了一枚剑穗——不是他珍藏的那枚染血剑穗,而是一枚崭新的、带着冰寒气息的剑穗,末端系着一小块冰晶。
极北之地...白发剑客...冰不伤人...
谢云书的手不住颤抖。三年了,他几乎走遍大江南北,寻找任何可能关于沈砚青的蛛丝马迹。现在线索就在眼前,他却突然害怕起来——如果希望再次破灭,他还能承受吗?
窗外,暮色四合。谢云书取出五块桂花糕,在桌上摆成十字——东、南、西、北各一块,中央再放一块。这是他们六人初遇时的位置:东方是沈砚青的昆仑,南方是石重的丐帮,西方是苏微的药王谷,北方是阿弩的谢家庄,中央则是圆觉的龙源寺...而他自己,坐在空缺的第六个位置上。
"沈兄,石大哥,苏姑娘,圆觉师父,阿弩..."谢云书斟满六杯酒,"敬你们。"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仿佛这样就能看见那些逝去的面孔。酒至半酣,他抽出佩剑在月光下舞了起来。剑法时而飘逸如青雀谷嫡传,时而凌厉如昆仑寒冰剑,时而刚猛如丐帮打狗棒法,时而诡谲如药王谷用毒之术...这是融合了六人特点的剑法,也是只属于谢云书的剑法。
舞毕,谢云书跪地痛哭。月光如水,照着他孤独的身影和桌上五块早已凉透的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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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谢云书背着包袱离开了小镇。腰间的佩剑换成了沈砚青当年用的那把——三年来他一直带在身边,却从未使用。剑柄上系着两枚剑穗,一新一旧,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镇口的老槐树下,一个背着长弓的身影远远跟随。谢云书知道那是谢守——阿弩的传人,却没有回头相认。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向北的官道上,行人渐渐稀少。谢云书的脚步却越来越坚定。极北之地,白发剑客...无论那是不是沈砚青,他都必须亲眼确认。
三日的路程后,谢云书在一处荒废的驿站歇脚。刚点燃篝火,耳边突然传来破空声!他侧身避过,一支箭钉在身后的柱子上——箭上绑着一张纸条:
「前方三十里埋伏,丹鼎宗余孽七人。」
谢云书看向箭射来的方向,树丛微动,却不见人影。他拔下箭,发现箭杆上刻着"守"字,与谢守那支一模一样。
"谢谢。"谢云书对着空气说道,仿佛那里站着某个沉默的守护者。
继续北上的路上,谢云书开始做梦。梦里沈砚青站在昆仑雪峰上练剑,剑气如虹;石重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说要请他喝最好的酒;苏微在药圃中采药,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阿弩沉默地跟在自己身后,箭囊里永远备着一支刻着"守"字的箭;圆觉转动佛珠,念着往生咒...
每次醒来,枕边都是湿的。谢云书不禁想,如果当初没有遇见他们,现在会是怎样?或许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青雀谷弟子,写着"江湖无恶人"的豪言壮语...
但他不后悔。即使知道结局,他仍会选择在那个雨天,弄脏白衣剑客的道袍。
第七日黄昏,谢云书终于看到了雪线。极北之地的寒风呼啸而来,像极了沈砚青的剑气。远处,一座小木屋孤零零地立在雪原上,屋顶烟囱冒着袅袅炊烟。
谢云书的心跳如擂鼓。他缓缓走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散了这场可能的美梦。
木屋前,一个白发如雪的身影正在劈柴。那人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身——
四目相对的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沈...兄?"谢云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白发人手中的斧头掉在雪地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那双眼睛——那双谢云书日夜思念的眼睛——依然如当年般清澈,只是多了几分沧桑和...陌生。
谢云书向前一步,却又停住。万一这不是沈砚青?万一是丹鼎宗的陷阱?万一...
白发人突然抬手,一道冰蓝色剑气破空而出——不是攻击谢云书,而是击落了远处树丛中一个持弩的黑衣人!
这剑气,这手法...谢云书再无怀疑。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沈砚青!"
白发剑客——真的是沈砚青——僵立在原地,眼中闪过无数情绪。当谢云书即将扑入他怀中时,他却侧身避开了。
"这位公子...认错人了。"沈砚青的声音沙哑陌生,"在下...只是个山野樵夫。"
谢云书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沈砚青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雪,无声落下。两人之间的空隙,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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