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雨来得毫无征兆。
谢云书撑着一把泛黄的油纸伞,站在被洪水冲垮的桂花园旧址。昔日的山坡已被泥石流削去半边,残存的几株桂树歪斜地立在泥泞中,零星开着些惨白的花。
"客官,别往前走了。"老农在田埂上喊道,"那片土松,危险得很。"
谢云书恍若未闻,靴子踩进及踝的泥水里。五年前埋下时光胶囊的地方,如今只剩一个被洪水冲刷出的深坑。他蹲下身,手指插入冰凉的淤泥,挖出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正是当年他们用来压信物的那块。
石头背面还刻着六个歪歪扭扭的字:江湖无恶人。那是醉醺醺的石重用打狗棒刻下的,当时沈砚青还嫌弃字太丑,用剑锋重新描了一遍。
雨越下越大,油纸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谢云书的衣袖被雨水浸透,贴在手臂上,显出几道狰狞的疤痕——那是黑水崖一战后留下的。最重的那道横贯手腕,是当年阿弩为救他挡箭时,箭矢擦过的痕迹。
"谢公子?"
熟悉的声音让谢云书浑身一颤。他缓缓回头,看见杨肃站在田埂上,身后跟着两个撑伞的随从。三年过去,这位曾经的御史大人更显富态,只是右臂空荡荡的袖管提醒着那场雪谷决战。
"杨大人消息灵通。"谢云书将石头揣入怀中,"我昨日才到江南,今日你就找上门来。"
杨肃苦笑:"谢公子说笑了。下官是来祭拜故人,恰巧..."他看了眼泥泞中的深坑,声音低下去,"没想到洪水冲得这么彻底。"
谢云书盯着杨肃的断臂:"苏守的坟在哪?"
"药王谷后山,与他姐姐合葬。"杨肃递过一个油纸包,"这是从他们故居找到的,想着该物归原主..."
油纸包里是半本医书,扉页上写着《青蚨血解法》。谢云书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苏微娟秀的字迹:"以施术者心头血为引,可逆转寒冰劫"。日期正是黑水崖之战前三天。
雨点砸在纸页上,墨迹晕染开来。谢云书突然笑了:"她早知道...早知道沈砚青会..."
"苏姑娘天纵奇才。"杨肃叹息,"可惜..."
谢云书合上册子,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峦:"带我去看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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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谷后山的坟茔修葺得很整齐。苏微姐弟的合葬墓前摆着新鲜的山花,墓碑上刻着"药王谷苏氏姐弟之墓",没有生平,没有立碑人。
"我每年都来。"杨肃站在三步之外,"朝廷...终究欠他们一个公道。"
谢云书抚过冰凉的碑石。三年前雪谷决战,苏守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次是真的对不起了"。现在他终于明白,少年指的是什么——苏微留下的解法,本可以救沈砚青。
"石重葬在丐帮总舵后面的乱葬岗。"杨肃继续道,"没有碑,但我让人种了棵桂树..."
"圆觉呢?"
"龙源寺后山,十七座新坟旁。"杨肃声音更低了,"按他的遗愿..."
谢云书想起圆觉最后癫狂的模样,想起他烧毁的那些关键证据,想起那串刻着人名的黑佛珠。这个背负着柳家血债的僧人,最终选择与那些试药而死的亡魂同眠。
雨停了。谢云书从怀中取出那块石头,放在苏微墓前:"物归原主。"
杨肃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谢公子保重。"说完便带着随从离去。
谢云书独自站在坟前,直到暮色四合。远处传来模糊的钟声,惊起一群归巢的寒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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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客栈,谢云书梦见黑水崖上的雪。
梦里沈砚青的白发与雪融为一体,眼中冰蓝光芒渐渐熄灭。他说"这次换我等你",然后化作万千冰晶消散在风中。谢云书拼命去抓,却只握住一把冰凉的雪。
醒来时天还未亮,窗棂上凝着霜花。谢云书点亮油灯,翻开苏微的医书。那些熟悉的药材名让他想起苏微配药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偷偷往阿弩手里塞糖时狡黠的笑容。
医书最后一页夹着一片干枯的桂花,旁边写着:"阿弩要的桂花糖配方"。字迹有些抖,像是匆忙间写下的。
谢云书对着油灯看了很久,突然起身穿衣。他记得城里有个通宵营业的糖铺,老板是药王谷的记名弟子。
寅时的街道空无一人,糖铺门口挂着昏黄的灯笼。谢云书敲门三下,停顿,再两下——这是当年苏微教他们的暗号。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板是个独眼老者,看到谢云书时明显一怔:"谢...谢公子?"
"你会做桂花糖吗?"谢云书直接问道,"苏微的配方。"
老者独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随即让开身子:"进来说。"
后厨弥漫着甜腻的气息,架子上摆满各式糖果。谢云书取出医书:"这个配方..."
老者只看了一眼就点头:"是苏姑娘的独门配方。"他熟练地取出材料,"要加一味白芷粉,止咳效果才好。阿弩公子小时候受过寒,一入秋就咳..."
谢云书怔住:"你知道阿弩?"
"怎么不知道?"老者边熬糖边道,"那孩子每年都来,说要给弟弟带糖。后来...就只剩他一个人来了。"老者叹气,"最后那次,他浑身是血冲进来,包了所有桂花糖..."
谢云书想起阿弩——不,谢忠——临死前塞给他的那包糖。当时战况激烈,糖早就不知掉在哪里了。
"做好了。"老者将琥珀色的糖块切成小方块,"按苏姑娘的嘱咐,多加了蜂蜜,少放了姜,怕辣着孩子。"
谢云书接过油纸包,糖块还带着余温,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他付了双倍银钱,在老者欲言又止的目光中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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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谢云书来到城外的义冢。这里葬着无人认领的尸骨,阿弩——谢忠的尸体当年就被草草埋在这里。
找了半个时辰,谢云书在一块无名碑前停下。碑前摆着几块小石头,排列成箭头的形状——这是他们六人当年约定的记号。
"谢忠..."谢云书蹲下身,将桂花糖放在碑前,"我给你带糖来了。"
晨风吹过坟茔间的荒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声的回应。谢云书想起初遇时,这个沉默的少年总是站在最远的角落,却总能在危险来临前射出关键一箭。他的木箭上刻着"守"字,守护的从来不只是谢云书,还有那段短暂却纯粹的时光。
"对不起..."谢云书摩挲着粗糙的碑石,"没能带你们回家。"
远处传来脚步声。谢云书警觉回头,看见一个背着长弓的少年站在十步开外,面容与谢守有七分相似。
"师父说,会有人来送糖。"少年声音清冷,"果然。"
谢云书站起身:"你是..."
"谢守的师弟。"少年走近,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箭——箭杆上刻着"守"字,与阿弩的一模一样,"师父临终前让我等在这里。"
谢云书接过木箭,发现箭杆上多了一行小字:"江湖无恶人,少年终不老"。
"师父说,这是阿弩师叔的遗愿。"少年从碑前取了一块糖放入口中,"糖很甜,谢谢。"
谢云书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突然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头,嘴角沾着糖屑:"师父赐名,谢念。"
朝阳升起,为荒凉的义冢镀上一层金色。谢云书站在阿弩墓前,一口一口吃完剩下的桂花糖。甜腻中带着微微的苦涩,像极了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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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谢云书来到江边码头。当年他们六人就是从这里乘乌篷船出发,开始那段改变命运的旅程。
"客官去哪?"船夫叼着烟斗问道。
谢云书望向水天一线的远方:"往北,走到哪算哪。"
船夫呵呵一笑:"巧了,早些年也载过几位这样的客人。有个白衣剑客,一个爱笑的少年,还有个背着弓的..."
谢云书猛地转头:"你记得他们?"
"怎么不记得?"船夫敲了敲烟斗,"那白衣客官给了双倍船钱,说不用找。后来听说..."他压低声音,"那几个都死在黑水崖了?"
谢云书沉默片刻,取出最后一块桂花糖放入口中:"开船吧。"
乌篷船缓缓离岸。谢云书站在船头,看着江南的景色一点点后退。腰间佩剑轻晃,剑穗上系着两枚玉坠——一枚是沈砚青留下的,一枚是他自己的。
江风渐起,吹散天边最后一缕云彩。谢云书解下剑穗,轻轻一抛,两枚玉坠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沉入江心。
"这次..."他对着空荡荡的江面轻声道,"换我等你们。"
船夫疑惑地回头,只见这位独臂客官望着远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却蓄满泪水。
乌篷船顺流而下,驶向水天交接处。江面上泛起细碎的金光,宛如那年桂花园中飘落的花瓣,转瞬即逝,却永远定格在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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