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完全被黑暗倾吞的空间，伸手不见五指，背后火辣辣又钻心痛，皮肉似乎被剑气削掉了一块。
余何意艰难用一只手翻了个面，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忍不住痛呼出声，但总算不用躺在有棱有角的石子沙砾上，倒叫他能缓一口气。
随手抓一把泥土捻了捻，他判断这里应是一处地下洞穴，回想起那莫名其妙的老头莫名其妙的一剑，他心中仍有余悸——
剑气袭来的那一刻，他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下意识看向云鹤，却见那王八蛋纵身一跃凭空消失了。
亏得他还以为对方解开他的穴位是良心发现，现在想来他还是高估了对方，云鹤哪有良心，分明是将他做成了分散老怪物注意力的靶子！
余何意愤愤锤了下地。
他缓了一会儿，慢腾腾从地上爬起来，点燃怀里揣着的火折，眼前景象让他瞳孔倏然一缩——
白花花的骷髅头正对着他，眼窝处不是空洞洞的漆黑，而是足有腕粗的竹鞭，像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牢牢吸附在其上，从眼鼻耳穿出钻到肺腔，穿透盆骨，全身各处缝隙俱被蜿蜒盘踞，只剩分裂的颧骨大张，发出无声的呐喊。
而这样的骨头不止一具，却是挂满了四周墙壁。
即使自诩恶人的余何意也惊了一下，火折子的炎光抖了抖，突然——墙上的人影也抖了抖！
那绝不是一具骷髅架子，肌肉的轮廓在墙壁上微微晃动，虽然瘦削，不住地扭曲颤动，却仍可见人形，可这人只有半身！
冷汗霎时从余何意额头滴落，他眼皮狂跳，胸腔里的心脏横冲直闯，捣如擂鼓。
匕首悄无声息被握在手中，熟悉的纹路仿佛为他注入了无限的勇气，余何意眼神一变，猛地转身后刺——
锋刃划过空气，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半死不活地靠在墙上，一柄眼熟的折扇掉在对方脚边。
原来是自己吓自己，余何意松了口气，随即又生出些羞恼，走过去恶狠狠地踢了躺着的那人一脚，顿觉畅快几分。
他打量着昏迷不醒的云鹤，同他记忆中有了很大差别，也是，对方十三岁离开药师谷，如今七年过去，分明已经是两个人了。
他想到对方毫不留情的一镖，又不念过往送他去死，眼底有暗芒涌动，无声无息举起了匕首，心中默念：是你先动手的，下地狱成了鬼也不要找我。
余何意对准对方心脏的位置用了十成力扎下去，眼见尖刃要刺破皮肉，手腕却被几根苍白修长的手指抓住，那手指看似嘎嘣脆，他却感觉自己的手腕像被千斤铁擒住，再不得寸进。
他眼皮一跳，抬头发现对方仍闭着眼，那张脸被烛火映照出了几分虚弱，像只易碎的观音玉像，似乎他只要轻轻一推，面前的人就能被摔个稀巴烂。
脑海中的美妙画面让余何意露出一个狞笑，心中涌起跃跃欲试的冲动。
“师弟……咳，这是在做什么？”
在想象中已经被杀死的人悄无声息地醒了过来，仿佛完全没发现他眉眼中的不怀好意。
余怀疑理直气壮道：“自然是要杀你。”
对方两指一弹，他只感觉全身一麻，不受控制地向后翻了个个，云鹤慢腾腾扶着墙壁直起身，笑容无奈：“师弟莫要玩笑了。”
余何意想说谁跟你玩笑，可云鹤这畜牲也不知究竟是受没受伤，方才自己只感觉手腕的某个穴位遭了重击，可对方还有余力用扇子点他哑穴，速度快到他都没注意——
余何意眼中闪过不忿，死死盯着云鹤腰间的那把扇子仿佛想盯出个窟窿。
云鹤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胸口阵阵闷痛难以忽略，怕是肋骨断了两根，还有不轻的内伤。
而身后宛若毒蛇般阴冷的目光如骨附蛆，伺机而动，正等着趁他病要他命。
这蠢货，云鹤面无表情想，要不是为了捞他这晕死的同门，自己也不必从地洞中出去生挨伪剑仙一击。
连跑都不会，师叔当年收徒到底看中了余何意什么，蠢死算了。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折子，细细打量着周围。
过了一会儿，身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余何意缓过来自己解了哑穴，悄无声息站在他侧面，看过来的眼神还是算不得友好，却多了几丝忌惮。
云鹤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看来即使是疯狗，多教训几次也是知道疼的。
余何意问：“你怎么知道竹林里有洞穴？”
云鹤举着火折子照亮那些骸骨，一一打量。
“十年前这里有个村，叫不夜村，村中人人都是种花的一把好手，种出的花名为不夜昙，日落而开，日出而败，能吸收月华，光彩流转，幽香动人，甚得前朝一位皇室公主的喜爱。”
“前朝？那不就是季家。”余何意沉思半晌，微微皱眉，“我似乎没在季家见过什么花，都是竹子。”
云鹤眸色微沉：“季家从京都败退逃亡孤竹城的一路，命手下私军挨家挨户搜粮，如遇有人抵抗便放火烧村。几番洗劫过后，沿路的几个村庄无一活口，后来孤竹城内断粮，坚守城池不出的季家军却仍有肉干可食，如果还有零星活下来的村民，应该是藏在了更为隐蔽的地窖中，眼前就是一处。”
余何意毛骨悚然，再看那些骷髅，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双鬼手，耳边隐隐传来哀嚎，心有不甘，怨恨难平。
他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不动声色往云鹤身边挪了挪。
“连我魔教都不会做这样的事，姓季的好歹是皇族，亏得那季二公子自比君子，如今还有个什么清竹公子的名号……”
云鹤哧笑，神情流露出不屑：“所谓君子正如眼前的竹林，人前通直无枝，地下的根却如此蜿蜒丑陋，甚至都不知是汲取累累白骨才能长得高大挺拔。”
余何意在袖子里翻了翻，翻出两只薄如蝉翼的手套戴上，朝那些尸骨走去，他一动，云鹤瞬间擒住他的手腕，拇指抵住要穴。
云鹤：“你做什么？”
余何意奇怪地看了眼他：“既然遇上了，自然要将这些百姓好生安葬，何况他们的地窖救了我们一命。”
云鹤呼吸一滞，手上松了力，轻易就被余何意甩开，对方看向缠绕在一起的竹鞭，似乎是在考虑该从哪下手：
“你也只会骂竹子了，若是看不惯何不直接去屠了季家，在这儿指桑骂槐。我倒觉得它是人后奋发努力，人前才能光鲜亮丽，你吃它的笋又砍它做扇骨，还要嫌弃它根长得不好看，幸亏竹子没长手，否则非得给你两巴掌。”
云鹤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打量余何意的背影，扇子不知何时回到了手中，在掌心敲了几下：从前只觉得是个蠢货，现在看……倒还是个话很多的蠢货。
就在对方终于找到缝隙，准备动手时，云鹤拦了一下。
“不必，这些尸骨自有后人收敛。”
余何意：“你不是说村庄没有活口了吗？”
云鹤没回应，余何意顿时明白了对方不打算告诉自己，被这话只说一半的破习惯搞得心头火直冒，一转身见云鹤背对着他，有机会——
抬手便是一掌，对方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迅速回身同样与他对了一掌。
两人这次都没有留手，内力相撞后，余何意疼的面色扭曲，云鹤却也没好到哪去，额上冒出了冷汗。
余何意残了条胳膊，也不忘洋洋得意：
“我有一种毒，能让人不知不觉中招，半炷香之内跌落一个境界。”
云鹤负手而立，压下喉中涌上的腥甜，笑一笑：“师弟是想杀了我，独自上去面对九天道人？”
余何意惊骇：“那老头是绝情剑仙？”
云鹤：“师弟即使加入了魔教也还是这么不谙世事。”
余何意眼珠转了转，挤出一个虽然努力和善但仍旧恶意满满的笑，撺掇他道：“你不是想要秘法吗，你再不上去那老头就跑了。”
云鹤一步也没挪：“季家投靠魔教的信物，师弟应当是比我更为着急的。”
余何意：“方才听你一席话，季家猪狗不如、人神共愤，我们魔教也是不屑与之为伍的。”
云鹤：“消息已经在江湖传开，武林盟不会坐视不管，我夙夜城身为武林盟的盟友之一，相信盟主也不介意借我看上两眼。”
两人互相假笑得脸都僵了，对视一会儿，沉默下来，各自找了个地方打坐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余何意率先起身，眼神沉沉盯着云鹤瞧：“我方才观他境界虽高，真气却乱，似乎身体有疾，况且又不是个真剑仙。”
云鹤悠悠睁开眼，含笑回望：“我一人定然是不敌，若有护法的毒和暗器……”
余何意反唇相讥：“可惜你我毫无情分，且夙夜城与魔教正邪不两立。”
云鹤淡淡道：“你不必信我。”
余何意：“若无信任，谈何合作？”
云鹤敲了下自己的扇柄，一股极强的气势爆发出来，半炷香时间已过。
“即使没有你，我夙夜城的存在即是证明，如今的江湖已经不是藏在暗处的那些老家伙的天下了。”
余何意偏过头，双目彷佛是被刺痛了般，“等下要是先死了，可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云鹤不语，一袖子震开了地窖入口，率先跳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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