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竹林像被狂风席卷过，东倒西歪塌了一片。马车四分五裂，残骸散落在各处，少年晕倒在一旁，棺椁已经被人打开了，种种迹象无一不显示出这里方才发生过某种意外状况。
云鹤打量四周，余何意从身后跟上来，脚步放的很轻。
“那老东西呢？”对方将匕首攥在手里。
云鹤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听不见。”
呼吸声，脚步声，真气运行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反倒是身后之人存在感惊人地突出。
余何意肩膀微松，随即又不爽道：“还不是你磨磨叽叽，那老怪物肯定早拿东西跑了。”
云鹤懒得同他浪费口舌，不知是哪个傻子下了半炷香的毒。
他走到棺材前，微微俯身，诧异地将棺材盖完全推开：“酒？”
“什么酒？”余何意见他表情不对，走过去低头一看，陷入思索，“这酒……是给人喝的还是给木头喝的，喝醉了就能做出傀儡？”
云鹤看向他：“你没见过棺里的东西？”
余何意被他怀疑的目光看的恼火，强调道：“本座堂堂护法！难道还要亲自盯着他们干活吗？”
所以棺中原本的物件不一定是酒。
若说是九天道人做的也不可能，对方自视甚高，不会花心思故布疑阵迷惑他们。
云鹤从余何意身上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合扇一下下地轻敲掌心，视线扫过棺材盖内侧，忽然在一个不明显的手印上停留片刻，问：“你怎么知道棺材没被掉包过？”
余何意道：“我又不是个傻子，东西被掉包了我还发现不了，我敢确定从季家到你拦住我的这段时间里，这玩意一丝一毫的重量都没有被改变过。”
云鹤不语，凑近闻了闻被暴力启封过的酒坛，香气像是千金城莫愁坊的酒。
余何意也在袖子里翻翻找找掏出个小茶盏，舀了碗酒液尝了尝，“酒是好酒，就是多了样东西，红骨散，中毒者不到半刻便会毒发身亡。”
他回望道：“荆州的毒。”
云鹤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解毒丹，自己吃了一颗，剩下的扔给对方，不动声色将茶盏换到自己手中，这次闻得时间有点长，转转茶盏也尝了一口。
他沉吟片刻，“孤竹城到这儿，你们一行人一共停过几次？”
“平时都是风餐露宿，只昨夜有暴雨找了个客栈借宿一宿……”余何意突然反应过来，皱着眉头道：“你确认是被掉包了？”
云鹤将茶盏重新递给他，“千金城的莫愁坊有一种酒，大梦归来，是今年的新酒，第一次开窖在三日前，那会儿你们早已离开了孤竹城。”
余何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骨压着阴戾：“敢动魔教的东西，让本护法知道是谁，非要活刮了他们不可！”
云鹤淡然道：“其实不难找，这大梦归来十金一两，这里至少有八百两，便是八千金，整个景国能这么大手笔的无非就是那几家。”
八千金这个数砸得余何意一惊，眼神不由自主往下瞟，火气都没那么大了，“这么值钱？悄无声息又如此高调，对方图什么……？”
他抿了抿嘴巴，好像这会儿确实尝出了一种醉生梦死的味道，又盯向云鹤的嘴唇，斤斤计较道：“刚才你那一口就已经喝了两三金，外加一个茶盏钱。”
云鹤面带微笑，扇尖一挑小瓷瓶就重新送回了袖子里，语气又轻又柔：“二宝花，黄奇丹，三叶鬼针草……这瓶解毒丹用的都是好材料，护法吃一颗，偷偷藏下三颗，便算十金好了。”
余何意脑袋一扭，眼神躲闪，“我方才就在好奇一个问题，竹林中会有野兽吗？”
云鹤对着他反手一抛扇——
余何意偏头闪过，扇刃正中偷袭的黑影，他脚步后撤，回身便是飞镖齐发，接着云鹤的身影便同他擦肩而过，对方在半空中握住扇柄，一个旋身，落到了黑影的后方。
两人一前一后封住了黑影的路。
黑影声音嘶哑：“棺材里的东西呢？交出秘法，本剑仙可以饶你们不死。”
对方披头散发挡住了脸，余何意只能从衣服中判断应当就是九天道人，只是不知为何半个时辰不见，绝情剑就成了这副落魄的样子，看那双猩红的眼倒像是走火入魔。
余何意收回飞镖，冷笑：“一个伪剑仙也敢自称剑仙，既然十年前就退隐了江湖，不继续躲着仇家还敢跳闹事，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找死！”
九天道人一声怒吼，挥舞着重剑朝他袭来，只是一击余何意的匕首便瞬间寸断，他忙向后退，一道飞旋的扇子拦住了重剑的追击，对面清晰的声音裹着内力蔓延开来：“前辈教了云某一音一剑，在下还未曾酬谢。”
“你！”九天道人被真气所震，痛苦地抱住了头，片刻后，重新起身晃了晃脑袋，双眸怒睁，已然完全赤红，“天才…又一个天才……我平生最恨天才！”
云鹤且打且退，转眼两人便过了数十招，空中传来剑身极其微小的嗡鸣声，对方将浑身所有真气凝成一击，重剑狠狠向下一劈，剑刃与扇骨摩擦出了火花。
云鹤掉回地面，踉跄后退了几步。
折扇断成两半插进了土里，扇面边缘滴着血，但对方也被断了一臂。
紧接着风中再次传来破空声，三枚梅花镖从九天道人的身后出现，扎进了右腿、肩背、和侧腰三处，发出噗嗤几声。
对方彻底被激怒，气势愈发癫狂，转身追着余何意砍，剑招碎得不成样子。
余何意凭借轻功同对方绕圈放风筝，“别人走火入魔都是一打三，怎么这老家伙反而还弱了几分。”
云鹤道：“成名时意气风发，心中只有剑，如今再回望生出许多七情六欲，贪瞋痴怨爱憎恨，绝情剑意自破。心乱了，境界也摇摇欲坠。”
余何意左右躲闪，气喘吁吁：“说那么多，好像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似的，想想办法，我快撑不住了！”
云鹤慢悠悠从袖中抽出另一柄竹扇，给自己边扇风边道：“一柄剑用了许多年，外表擦拭得再怎么干净，内里也有了裂痕，何况是这么大的一柄，从铸剑便不易。”
余何意咬牙切齿：“都这时候了能别装了吗！”
剑气擦着他右臂飞过去，半扇竹林轰然而倒。
云鹤飘然落在他身后，“剑尖下四寸。”
余何意眼中划过一丝阴狠，指尖梅花镖以全然不同以往的速度与九天道人的重剑击出一道脆响。
“右下三寸，左上二寸，左下六寸，右下一寸。”
八枚梅花镖宛如流星掠过，接连的细碎声从那把跟了剑仙许多年的重剑上传来，第六枚飞镖打中剑身时，只听一声巨响——
剑身化为无数碎片崩裂开，这时，余何意感觉一只手掌贴上了自己的后背，他浑身肌肉下意识一紧，然而来不及多想，云鹤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千刃飞花。”
一瞬间，余何意体内被灌注了一股并不属于自己的内力，两袖中收拢的飞镖毒针尽数倾泻而出，带动散开的碎片一齐朝九天道人袭去。
九天道人试图躲开，经脉中的真气却忽然不受控逸散，跌至众生境，与此同时，一股同为众生境却更加霸道浑厚的真气铺天盖地将他压得动弹不得，他甚至没来及求饶，就被无数剑身碎片洞穿了身体，只留下密密麻麻的血窟窿。
他放大的双眸中满是不甘，瞳孔却已涣散，最终轰然而倒。
模糊的视线中，他感觉那个叫云鹤的小子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十八年前你路过一个村庄，进去讨了碗水，第二日有货郎路过村庄卖货，却发现整个村的村民被屠杀殆尽，曝尸荒野，被野狗和秃鹫啃食。”
九天道人的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杀过的人……太多，哈、记……不得了。”
云鹤俯身道：“村中有一个孩童被父母放进水盆中，沿着河流漂到另一个村庄活了下来，十六岁便从普通武者入了混沌境，几十年后的成就不会在你之下。”
他的话九天道人已经听不清了，那张脸靠近时，他朦朦胧胧见到了很多人，特别是那个请他饮一碗山泉水的姑娘，真美啊，她红着脸凑近了，声音比黄鹂还要婉转动人，让他的剑心都颤了颤——
可他已经这般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敌不过两个小辈！！！
这世间能影响他的人都该死！
杀！杀杀杀杀杀！
一抹刺眼的白光闪过，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在地上滚了几圈，随后却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还有那个砍了他头颅的人，拎着一把带血的扇子将他提了起来。
瞳孔中的最后一抹亮光彻底熄灭。
九天道人，死了。
这时，余何意力竭向前一倒，云鹤刚好伸手接住，对方却反手向他口中送了颗毒丹，只来得及留下半句“你敢——”，便晕了过去。
云鹤端详他两秒，舌尖一顶吐出了毒丹，轻嗤道：“当年要是你拜入医仙门下，我跟随毒师，可不会像你这般废物。”
说完随手一抛，无视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提气朝着千金城的方向飞去。
风打竹林，枝叶簌簌作响，无声无息地凝视着地上昏迷不醒的青年。
约莫不到半刻钟，熟悉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青年面前，拎着衣领随手一扔将人甩上马背，连同现场另一个从头躺到尾的陌生少年一起。
……
千金城，湘南客栈。
双流在房中等了一夜，眼见已经到了城门大开的时辰，下定决心拿上剑准备出城。
突然一缕风顺着窗口飘进来，双流心中警铃大作，猛地回身拔剑——
剑身被两指夹住，一个包裹被迎面扔过来。
他接住包裹，抬头一看，大喜：“公子！”
云鹤肩上的白色大氅不知道去了哪里，露出一身胭脂红的锦衣，和略显疲惫的眉眼。
清晨并不刺眼的阳光轻轻落在他的肩上，照的那张脸仿佛有种与平时截然相反，悲天悯人的神性。
双流骤然回神：“您境界又涨了。”
“一点感悟罢了。”
双流自动屏蔽自家公子那气死人的话，抱着那包裹问：“这是什么？”
云鹤给自己倒了碗茶，入口粗劣苦涩，却正好醒神。
“九天道人的头。”
双流一愣，发呆了半晌，声音有些慢吞吞的，“小十二肯定很高兴。”
云鹤转着茶杯没说话。
双流佯做轻松道：“今年中元总算不用琢磨带什么土特产回去了，公子您不知道，十二这货每年中元都来梦里骂我，不是嫌酒太烈，就是嫌果子涩，说还是想念夙夜城的一江春水，您说他惦记得到底是酒，还是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呢。”
云鹤垂眸，“你梦见过他？下次见记得告诉他仇报了……早点投个好人家。”
双流一愣，急道：“十二向来最崇拜公子，这小子肯定是不好意思……”
云鹤打断他：“传信回夙夜城，让石生花去一趟城外的竹林。”
双流脸色忽然一变，忙放好包裹，从怀里翻出一封信，神情郑重：
“少城主来信，夙夜城内出事了！”
云鹤狠狠皱了下眉头，刚要接过信就听双流“啊”了一声，看向他身后表情惊恐。
云鹤倏然回头，就见刚才随意丢在院子里那人扒在窗沿上，披头散发，宛若恶鬼，直勾勾的双眼淌出两行血泪，“云……鹤……”
指尖一个茶杯飞出去，窗上的恶鬼消失了，云鹤心有余悸：“方才那是什么玩意儿？”
双流咽了咽口水，“貌似是余护法，公子这是三楼，万一魔教的人在夙夜城的据点摔死了……”
云鹤重新添了杯新茶，抿了一口。
“嗯，这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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