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夜,比将军府更静,静得能清晰地听到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
内侍很快收拾出一间紧邻书房不远处的厢房。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却打扫得纤尘不染,被褥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与南宫辰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如出一辙。
“世子今夜便在此歇息吧。若有需要,可随时吩咐门外内侍。”领路的内侍恭敬说完,便垂首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沈宴独自站在房中,并未立刻坐下。方才书房中那惊心动魄的揭露与对峙,此刻仍在脑中回响,激得他血脉偾张,毫无睡意。南宫辰最后那句“留在东宫”和那抹稍纵即逝的微红,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复杂的涟漪。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瞬间涌入,带着深秋的寒露之气,让他燥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下来。
窗外庭院深深,月色被高墙飞檐切割,落下片片斑驳的冷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规律而遥远,更衬得这东宫如同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牢笼,而南宫辰,便是这牢笼中最孤独的囚徒。
前世,他从未试图理解过这份孤独,甚至时常嗤笑太子势微,讥讽他困守东宫,无所作为。如今想来,自己那份盲目的优越感何其可笑。在父皇刻意冷淡、母族失势、兄弟虎视眈眈的夹缝中,能将这太子之位维持至今,南宫辰所付出的心力与承受的压力,远超他的想象。
而那批违禁军械……南宫睿的野心和狠毒,也远超他前世的认知。若非重生归来,窥得先机,只怕此刻自己仍被蒙在鼓里,甚至可能成为南宫睿捅向太子、捅向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最锋利的那把刀!
一想到此,沈宴便觉后背发凉,恨意与后怕交织翻涌。
绝不能重蹈覆辙!
他必须助南宫辰稳住局势,扳倒南宫睿!
“咯吱——”
一声极轻微的开门声打断了沈宴的思绪。
他猛地回头,只见自己厢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道清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随即迅速将门掩上。
竟是去而复返的南宫辰!
他并未更换寝衣,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只是卸了发冠,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柔和了白日里过于冷硬的轮廓。他手中端着一只小小的白玉盅,热气氤氲,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殿下?”沈宴讶异,快步迎上前。
南宫辰似乎有些不自在,目光微微游移,将手中的玉盅递向他,语气依旧努力维持着平淡:“方才见你气息不稳,眼底有赤色,似是急火攻心,肝郁气滞之兆。这是太医院开的宁神清心汤,温服有益。”
沈宴愣住了。
他没想到南宫辰去而复返,竟是特意为他送一碗安神汤来。是因为看出他之前在紫云观动了真怒,杀了人,心绪难平?还是……仅仅只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关切?
无论是哪种,都让沈宴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温软。
他接过那尚温热的玉盅,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南宫辰微凉的手指。两人俱是微微一颤,迅速分开。
“多谢殿下。”沈宴低声道,捧着玉盅,却并未立刻喝下。
南宫辰站在那儿,似乎送完汤药便该离开,却又没有立刻动。烛光下,他眼下的淡淡青影显得愈发清晰。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殿下……”沈宴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批军械运往江南,殿下以为,南宫睿意欲何为?”
他需要知道南宫辰的想法,需要与他同步思路。这不再是前世他独断专行、只为南宫睿筹谋的时刻,他必须学会与眼前这个人并肩。
南宫辰似乎也正思虑此事,闻言抬眸,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江南富庶,漕运畅通,但驻军分散,且多为地方卫所兵,战力不强。若骤然出现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私军,足以控制数州要地。”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冷:“三皇弟体弱,常年静养,但其母族林氏在江南经营数代,树大根深,与漕帮、盐商关系盘根错节。若南宫睿以重利或把柄要挟,与之勾结……里应外合,切断漕运,掌控江南财赋重地,届时……”
届时,京城便如被扼住咽喉!朝廷税赋大半来自江南,一旦有失,顷刻间便是天大动荡!南宫睿进可借此逼宫,退可割据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
沈宴接口道:“而且,他选择将武器伪装运输,再制造‘劫案’转移,说明他目前还不敢明目张胆,仍需躲在暗处。我们还有时间拦截。”
“不错。”南宫辰颔首,对沈宴能迅速看清局势感到一丝讶异,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感?“孤已派暗卫持令连夜出京,他们会沿着你提供的线索追查。但江南路远,变数极大,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他的目光落在沈宴身上,带着审视与权衡:“你在军中素有威望,沈家旧部遍布各地,尤其是北境边军。若……若真到了最坏的地步,朝廷需要一支绝对忠诚且能征善战的军队迅速南下平乱。”
沈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南宫辰在担心,一旦江南事态失控,京中那些早已被南宫睿渗透或摇摆不定的将领不可靠,他需要借助沈家的影响力,快速稳定一支可靠的军队!
而这,无疑需要沈宴的全力配合,甚至需要他亲自出面。
“殿下放心。”沈宴没有任何犹豫,目光坚定如铁,“沈家世代忠良,护的是南宫氏的江山,是天下黎民!绝非某一人之私利!臣虽不才,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北境边军,绝不会成为乱臣贼子的爪牙!只要殿下一声令下,臣即刻便可修书,或亲自前往,调兵勤王!”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没有丝毫迟疑和算计,纯粹而炽烈。
南宫辰看着他,看着那双深邃眼眸中燃烧的忠诚与决心,那里面不再有对南宫睿的盲目追随,只有对他的坦然相对和对江山社稷的责任。
冰封的心湖之下,那股潜流再次汹涌而动,几乎要冲破那层坚硬的壳。
他飞快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低声道:“……好。但愿不至如此。”
又是一阵沉默。
沈宴端起那碗微凉的汤药,一饮而尽。药汁苦涩,却似有一股暖流,缓缓渗入四肢百骸,奇异地抚平了他胸腔中翻腾的暴戾与焦躁。
他将空盅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殿下也请早些安歇。”沈宴看着南宫辰眼下的倦色,忍不住开口道,“政务虽要紧,但身体才是根本。”
南宫辰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般近乎关心的话,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孤自有分寸。”
他顿了顿,像是终于找到了离开的理由,转身向门口走去。
手触到门扉时,他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声音极低地传来,仿佛只是夜风的一句呓语:
“今夜之事……多谢。”
说完,不等沈宴回应,他便迅速拉开门,身影一闪,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冷香,和那扇仍在微微晃动的门。
沈宴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良久,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浅、却真实的笑意。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他。
谢谢老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谢谢南宫辰……愿意试着相信他。
尽管前路依旧遍布荆棘,阴谋的阴影仍如乌云压顶,但这一刻,沈宴的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希望。
他走到床边,和衣躺下。枕衾间似乎也沾染了那丝冷冽的气息,令他莫名安心。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东宫的夜,依旧漫长而冰冷。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
而在京城另一端的六皇子府邸,却是另一番光景。
“废物!一群废物!”
南宫睿一扫平日温润如玉的形象,面色铁青,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和茶水四溅!
下方跪着的,正是日间在兵部与周宏接头的那个文吏,此刻他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怎么会跟丢?!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南宫睿的声音因愤怒而尖利,“紫云观那边呢?清虚那个老贱妇呢?!”
“回、回殿下……”文吏声音发颤,“属下按照约定时间去绸缎庄后门接头,却迟迟不见人影。潜入查看,发现、发现后院井边有挣扎痕迹……井里……井里发现了清虚道姑的尸首……柳、柳姨娘和沈小姐昏迷在院内,刚被救醒,却受了极大惊吓,语无伦次……”
“沈宴呢?!”南宫睿猛地打断他,眼中是骇人的厉色。
“……有人看到世子殿下下午曾策马狂奔驰往城外方向……傍晚又疾驰回城,直接去了……东宫。”
“东宫”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南宫睿心上!
他踉跄一步,跌坐在椅子上,脸上血色尽褪。
沈宴去了紫云观!杀了清虚!恐吓了柳氏母女!然后……去了东宫!
他知道了!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那个一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对他言听计从的沈宴,竟然脱离了他的掌控!不仅脱离,甚至可能反戈一击,投向了太子!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太子发现了什么,拉拢了他?还是沈宴自己察觉了……那香薰之事?
一股冰冷的恐惧,夹杂着被背叛的滔天怒焰,瞬间席卷了南宫睿!
他苦心经营多年,才将沈宴和将军府牢牢绑在身边,这是他最重要的一张牌!如今竟然就这么毁了!
而且,沈宴还知道了多少?军械的事呢?周宏呢?
南宫睿猛地看向那文吏,眼神阴鸷得可怕:“立刻去!处理干净!周宏那边,让他管好自己的嘴!还有江南那条线……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必要时……可以舍弃一部分货物,务必确保主要线路安全!”
“是!是!”文吏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南宫睿独自坐在空荡华丽的房间里,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
沈宴……南宫辰……
好!好得很!
既然你们要联手与我作对,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他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和决绝。
温润的假面彻底撕裂,露出内里最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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