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东宫暗涌
宫宴散罢，月色清冷地洒在朱红宫墙上。
太子南宫辰依制先行，沈宴与六皇子南宫睿落后半步，默不作声地跟着往东宫方向行去。这情形并非头一遭，以往南宫睿也常以“向皇兄请教政务”为由，拉着沈宴一同前往东宫，实则多是南宫睿与沈宴相谈甚欢，太子南宫辰反倒像个局外人，只在旁安静处理自己的事务，或偶尔被问及，才冷淡地回应几句。
可今夜，气氛却莫名凝滞。
廊下宫灯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交织叠错，一如他们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南宫睿依旧是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方才宫宴上那点不愉快从未发生。他侧过头，语气熟稔地对沈宴低声道：“宴哥哥，方才宫宴上，你可是吓到心柔妹妹了。她年纪小，心思单纯，不过是仰慕皇兄风仪，你何必那般严厉？”
他言语间带着亲近的调侃，一如过往无数次他们私下议论他人那般自然，甚至随意地将太子的反应也归为“风仪”引人仰慕，而非其他。不过太子确实有引人仰慕的资本，凌厉的凤眼，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微抿着的薄唇，要不是太子殿下威仪日渐深厚，不知道能吸引多少狂蜂浪蝶。
若是从前，沈宴或许会嗤笑一声，回一句“她那点心思谁瞧不出”，或干脆懒得理会。
但此刻，沈宴只觉得这话语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试图再次缠绕上他。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前世南宫睿是如何一次次这般“无意”地提起太子与沈心柔，看似玩笑，实则不断在他心中埋下对太子厌烦和轻视的种子。
沈宴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那道清瘦挺拔的玄色背影，语气听不出情绪：“东宫重地，非是嬉闹之所。心柔言行无状，冲撞太子殿下，臣身为兄长，训诫理所应当。”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和公事公办的味道。
南宫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不对劲。
沈宴从未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不是桀骜的顶撞，不是懒散的敷衍，而是一种……冰冷的、划清界限的漠然。甚至，他话里话外，竟是在维护太子的威严？
走在前方的南宫辰脚步似乎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虽未回头，但那原本平稳的呼吸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南宫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霾，但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春风和煦的样子，从善如流地笑道：“宴哥哥说的是，倒是我思虑不周了。皇兄素来喜静，确是不该打扰。”他巧妙地将自己摘了出去，仿佛刚才提起话头的不是他。
三人步入东宫书房。
殿内烛火通明，陈设一如既往的简洁清冷，除了必要的家具和满架的书籍奏章，并无多少装饰，与南宫睿处所的精致温软截然不同。
内侍奉上清茶便悄然退下。
南宫辰于主位坐下，拿起一份还未批阅的奏折，并未看他们二人，只淡淡道：“六弟有何事请教？”
他习惯了这两人来此多半是南宫睿主导，沈宴作陪，故而直接忽略了沈宴。
南宫睿正要如往常般开口，沈宴却抢先一步，在一旁的梨木椅上坐下，姿态虽依旧带着惯有的散漫，目光却直直看向南宫辰：“殿下，臣今日前来，并非陪客。”
此言一出，南宫辰执笔的手一顿，终于抬眸看向他。
南宫睿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惊疑和警惕。
沈宴无视两人投来的各异目光，继续道：“方才宴间，听闻陛下似有重启渭水漕运之意，此事牵涉甚广，工部与户部争议不下。臣以为，漕运之利在于通南北货殖，然渭水河道年久失修，若贸然重启，恐劳民伤财，非但无益，反生祸患。不知殿下如何看待？”
他提出的，是一件实实在在的朝务，而且是目前朝中正在争论的焦点。这绝非从前那个只关心兵事、或者只围着南宫睿转的沈宴会主动关心和谈论的。
南宫辰深邃的眸中讶色更浓。他放下笔，审视着沈宴。眼前的青年眉眼依旧桀骜，但那双总是盛满不耐烦或对着六弟时才有的些许暖意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沉静锐利，甚至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近乎诚恳的请教意味。
这太反常了。
南宫睿心中警铃大作。沈宴今日不仅态度大变，竟然还开始绕过他，直接向太子讨论政事？他立刻笑着插话，试图将主导权拉回自己手中：“宴哥哥何时对这些民生经济之事感兴趣了？此事皇兄日前倒与我提过，确是棘手。不过父皇既有此意，想必已有考量，我等……”
“六弟，”南宫辰忽然开口，打断了南宫睿的话，他的目光仍落在沈宴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沈世子所言，确有道理。”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语句，才继续道：“漕运之利，需根基稳固。渭水疏浚，非一日之功，需大量银钱民力。如今边境虽暂稳，但军费开支仍巨，国库并不充盈。此时大兴土木，确非良机。”
他竟然真的接过了沈宴的话头，并且观点与沈宴不谋而合！
沈宴心中微动。他知道南宫辰素有远见，心系百姓，绝非庸碌之辈。只是前世自己被蒙蔽，从未真正正视过他的才华。此刻听他一语中的，剖析利害，那种棋逢对手、甚至隐隐带着知己之感的心绪，让他胸腔内那股郁气稍散，反而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悸动。
“殿下明鉴。”沈宴颔首，目光与南宫辰在空中短暂交汇。太子的眼神依旧冷静，但沈宴却仿佛能捕捉到那冰面之下的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南宫睿被晾在一边，看着这两人之间前所未有的一来一往，虽然话题正经，气氛甚至算不上融洽，但那种无形的、将他排除在外的气场，让他温润面具下的脸几乎快要绷不住。
他干笑一声，试图重新加入：“皇兄与宴哥哥所见极是。只是……若父皇坚持，我等为人臣子者，也只能尽力筹措，以求两全……”
“若不能两全，便当以民为本，直言劝谏，而非一味迎合，埋下祸根。”沈宴冷不丁地接话，语气平淡，却像一记软鞭，精准地抽在南宫睿那“忠孝两全”的套话上。
南宫睿彻底笑不出来了。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三人神色各异的脸。
南宫辰看着沈宴，目光中的探究几乎化为实质。他不懂，一夜之间，这个总是对他横眉冷对、满心满眼只有他六弟的将军府世子，为何会变得如此陌生，又……如此地吸引他的视线。他甚至荒谬地觉得，此刻与沈宴讨论政事，比过去十年任何一次对话都要来得顺畅和……痛快。
而南宫睿则垂下了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怒与阴鸷。
沈宴……似乎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沈宴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茶是冷的，正如这东宫一贯的温度。
但他却觉得，有一股陌生的暖意，正从心底极深处，破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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