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
宣政殿外,寂静无声。
封云川跪在青石砖上,脊背挺直,目光灼灼。
腊月里的地砖寒凉刺骨,凉意不断渗透进膝盖。
内监接过他的折子进去通传,很快便出来,听不出情绪:“陛下有旨,着将军在此候着。”
殿门微微启开条缝隙,封云川能瞥见里边御案的一角,还有隐隐绰绰的明黄色身影。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除了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内监来往取物的声音,再无任何动静。
封云川向前膝行几步,大着胆子高声道:“
“臣,金吾卫大将军封云川,恳请陛下赐婚,求娶太……”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殿门,紧接着,封云川瞧清楚了,是茶盏,这会成了碎瓷片。碎瓷片下还有冒着热气儿的水渍,其中还贴着茶叶。
“高长生。”封云川听见皇帝的声音,无法分辨喜怒,他在唤内监总管,“传户部卢尚书、吏部曹尚书觐见。”
两位尚书一眼瞧见封云川,沉默着、匆忙地交换一个眼神之后,快步进了宣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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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刚下朝那会,便瞧见封云川顶着乌眼圈径直往宣政殿去了。
他正想叫住他,却叫自家太子兄长抓走,进行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教诲,并劝说他早日成婚,足足三刻钟。
方出东宫,就见皇帝身边内监总管的徒弟疾步赶来,神色慌张,凑近他身旁低声禀报:“王爷,不好了!封将军今日递了道……请旨赐婚的折子,现下还跪在宣政殿!”
“什么?!……这个疯子!”齐王脸色瞬变,心下一沉,神色严肃,“你如何知道,是请旨赐婚的折子,而不是其他折子?”
“哎呀我的爷,封将军往那一跪,陛下不发一言,他便大声一喊要求娶,结果话还没说下来,陛下就砸了一个茶盏,他才闭嘴的。”这内监四下瞧了瞧,用更小的声音道,“能让封将军这么痴狂的,不就只有那位小姐了么。”
“放肆!”齐王瞪了他一眼,正色问:“此事,……传开了?”
“自然没有,奴婢知道轻重。”这内监神色一敛,“您还是想想法子,现如今陛下什么反应都没有,不斥责也不召见。”
没有反应,就是最坏的反应。
【巳时正】
卢尚书、曹尚书离去,张首辅、兵部尚书又奉召而入,殿内议事。
他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关于边疆军饷、铁器锻造的议论,皇帝偶尔会低沉地回应一两句。
期间,有内监进出,为诸位大臣添茶倒水,对他依旧视若无睹。
膝盖从酸麻变为僵直,最终一片麻木。
【午时】
众臣工散去,无数人从他身侧而过,讥讽、嘲笑、同情、怜悯皆有之,却无一人敢驻足与他交谈。
内监传膳,皇帝的膳食亦自他身侧送入殿中。珍馐美馔,透过微启的缝隙,直直钻进他鼻子里。
昨日亦未进食,如今的他,腹中空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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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府还没坐下,齐王就看见清河公主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一边冲一边哭喊:“六哥!封二他……”
齐王一把拉住她,压低声音:“我的小祖宗,你小声点!可不能传出去。”
清河无论如何坐不住,嚷嚷着要去找皇后救人。
齐王立刻拦住她,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五妹!听你哥一句劝,此刻,不动,才是救他。若我们、母后前去求救,才会叫父皇认为我们所有人都在忤逆他,认为封家与我们勾连甚深,那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清河公主跌坐回椅子,眼圈一红,喃喃道:“可阿照……”
齐王看一眼她:“阿照……知道了?”,见自己妹妹点头后,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她什么反应?”
清河公主苦笑:“能有什么反应?从我跟她说了之后,就是愣愣的,一句话没说,一直坐着。”
齐王心道,完了。
【未时三刻】
皇帝小憩后,又开始批阅奏章。
期间,召见了翰林院学士,询问编纂修书事宜。
来的人是卫煦,卫照的兄长,惊诧地侧目扫了一眼封云川之后,便进了殿内。
出来时,卫煦对他怒目而视,若不是皇帝眼皮子底下,封云川怀疑,卫煦会直接冲过来。
【酉时正】
封云川依旧跪着,而皇帝依旧没有召见他。
他想,除了朝议,今日见过的同僚,比他一年里见过得还要多。
他听见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皇帝继续喊的是高内监,但是,说的却是——
“传武昌侯、卫尚书,即刻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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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武昌侯封万庆和卫尚书卫松双双出现在了宣政殿。
殿内炭火融融,气氛却如冰。
两人站了片刻,皇帝仿佛才恍然想起,叫人赐座,甚至让人上了茶,仿佛只是君臣闲谈叙话。
皇帝端起茶盏轻饮一口,在氤氲热气中,将目光先放在了武昌侯封万庆身上。
“封卿,你家二郎这道请旨赐婚的折子,朕看了。”皇帝语气平淡,“不过朕实在好奇,求娶太师府、卫尚书家的千金,这是封云川自己的意思,还是你们武昌侯府的意思?”
封万庆额上立时沁出密密麻麻的薄汗,立刻起身跪在地上:“回陛下,犬子年少莽撞,行事冲动!此事皆为他一人妄为,臣府中上下全然不知,绝无此意!犬子定是痴缠疯魔,臣一定严加管教,望陛下恕罪!”
他心中又惊又恐,暗骂儿子疯了,竟敢不经父母之意直直捅到御前!
皇帝点点头,不再多问,转头看向卫松:“卫卿,令爱归家,朕亦有所耳闻,深感惋惜。”皇帝的语气依旧温和,“如今封云川急切求娶,倒让朕有些疑惑了,不妨你来为朕解解惑。莫非令爱此番和离,竟与封云川有所牵扯?”
“陛下明鉴!”卫松惊得几乎跳了起来,立即跪在地上,面色发白,声音却还稳当,“小女恪守礼教,与封将军虽有幼时同窗之谊,然定亲后便恪守本分,绝无半分逾矩!此次和离,实乃施家不堪,小女深受其苦,心如死灰,万不得已才和离归家,岂会与封将军有丝毫牵扯?封将军此举,臣亦是方才得知,请陛下明察!”
心里也在骂这个封云川不知礼数,毫不将他们卫家、女儿卫照放在眼里!
皇帝静静听着,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轻笑一声:“朕还以为,武昌侯府手握兵权,卫家清流文官之首,二位卿家是想做点什么呢。”
“臣不敢!”两人深深伏地。
宣政殿陷入沉寂。
良久,皇帝慢条斯理道:“没有便好。卫卿女儿可怜,正当静养。至于封云川……年轻气盛,英勇善战,也立了一些军功,但——”,皇帝顿了顿,看向封万庆,轻描淡写,“也别昏了头。有些念头,动了,就是给家族招祸。”
两人连连叩首:“臣等明白!谨遵陛下教诲!”
“这道折子,朕就当没看过。”皇帝轻抬手,漫不经心,“卫卿,你先退下罢。”
【酉时三刻】
封云川仍旧跪着,里头的话他听得零碎,但意思却明白了。
又见得卫父出来,匆忙离去。
而后殿门更开了一些,他看见父亲的背影,跪在殿中。
高内监扯着细细的嗓音,正在宣读皇帝旨意:
“闻爱卿家学渊源,教子有方,特赐《孝经》一本、长鞭一条,望爱卿修身齐家,莫负朕望。”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皇帝将父亲搀扶起来。
高内监出了殿门,走到他面前说:“封将军,陛下口谕,望你同侯爷归家,务必父慈子孝。”
他支着身子,膝盖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踉跄了几下,他才终于站了起来。
一抬头,对上了父亲沉默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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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就这样一前一后,封云川脚步虚浮,有些不稳,一路走到了宫门口。
“咯吱”“咯吱”,身侧雪地里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点了火。
“封云川——”
封云川闻声收势,应声转头,下一秒“砰”的一声,却被预料之外的拳头击得猛退一步。
这一记拳头结结实实,他的嘴角处很快渗出血来。
他舔了舔嘴角,又抬起手,用手背擦去那一点血,立住身形后仔细一看——
是卫煦,卫照的兄长。
连衣服也没换,尚且穿着官服,想是在翰林院得了消息便立即赶来,亦或是……一直在这等着。
“将军!”身边守卫的士兵都归金吾卫管辖,几人立刻就要围拢上来,十分关切,还有人已经试图钳制住卫煦。
“下去!”封云川一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动作,几人又退了回去。
封父只留下一句“叙旧结束来祠堂”后,便先行回府了。
两人又一同来到了金吾卫演武场,这里比宫门口隐蔽许多,也少了许多舌头。
封云川带路,卫煦一路都是怒气冲冲,只恨不能杀了封云川。
此时的演武场,只剩封云川和卫煦。
“封云川!”此刻,卫煦完全爆发,愤怒达到了顶点,连尾音都有点微微发颤,“你混蛋!”
“你把我妹妹当什么了?!”卫煦伸出手,指着封云川,“你知不知道你一道折子,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你知不知道,你会把她推到什么境地?!”
“她刚从施家那个火坑里爬出来,一身的伤还没有养好,你就不能让她过几天安生日子吗?你非得让全长安的人,戳着她的脊梁骨过日子你才安心吗?!”
“我……”封云川张了张嘴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什么你!你喜欢她,你就是这么喜欢她的?!你一次又一次,用你的莽撞和自以为是的深情,把她架在火上烤?!你会毁了她,你知道吗!”
宣政殿一天的无视,他永生难忘。
他垂下眼眸,遮盖住翻涌的思绪和情绪,声音低哑:“……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卫煦气得口不择言,“你只知道你自己那点心思!我告诉你封云川,我卫家的女儿,不是让你这么作贱的!你以后再敢靠近阿照半步,我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跟你没完!”
“我……我……真是!”卫煦抬起两下腿,似乎想要直接踹他两脚,然而又把袍角放下。
卫煦的左右手交替着迷茫地抓来抓去,连续抓了几次空气,他似乎是想寻个趁手的物件。
结果,他蹲下身,狠狠地从地上抓起雪团,恶狠狠地扔在封云川身上,扔了几回,还嫌不够,但力气已经耗尽。
最终,他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瞪着封云川,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演武场上重新安静下来。
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中,身上沾着零星的细碎雪花。
渐渐的,雪越来越大,大到遮掩了卫煦踩过的痕迹。
可那番话,却一直在他脑海里,一点一点,越发深刻——
“你会毁了她。”
他闭上双眼,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
太监自称奴才是清朝的产物,这之前一般都自称奴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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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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