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侯府,万籁寂静,草木无声。
祠堂里,封云川正跪在中央。
父亲武昌侯手里正扬起鞭子,指向满堂乌黑的祖宗牌位:“封云川,你抬起头,看清楚!看清楚这上面每一个名字!”
“我封家先祖,跟随太祖皇帝戎马征战,流了多少血,才换来武昌侯三个字?又是多少的性命,才换来陛下如今的信任?”
“你今日这道折子递上去,逞了匹夫之勇,表了儿女情长。可你想过没有,在陛下眼里,是什么?”
说到此处,武昌侯的声音再也克制不住,又气又怒:“是佣兵自重的武昌侯府,要勾结清流之首的卫家!你是要把‘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八个字,亲手刻在我封家的门楣之上吗?!”
鞭子被高高扬起。
“这一鞭,打你蠢!叫情爱冲昏了头脑,毫不顾忌朝堂局势!”
“啪”,一鞭下去,皮开肉绽。
封云川身形微晃,旋即,立即挺直脊背。
“今日陛下还能放我归家,让我‘自行处置’,已是天恩!若他日惹来争议,便是削爵夺权!封家满门几百口人的性命前程,连你父母兄长,在你眼里,竟也比不过一个女子?!”
“这一鞭,打你张狂!自大狂妄,视君恩家业为无物!”
又一鞭落下。
封云川咬着牙。
“为父这些年谨小慎微,才在陛下面前维持住孤臣的本分!你一刀一枪拼来的军功,是你用命换来的!它可以是封家的护身符,也可以是抄家灭门的利剑!稍有不慎,就会给家族招致祸端!”
“这一鞭,打你不孝!不忠不义,枉为人子、不配为将!”
鞭子及身,封云川的身体依旧绷得僵直,眼神也是依旧执拗:
“父亲,即便打死我,我也不会放手。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从前是,如今是,将来更是。”
武昌侯气得浑身发抖,目光中还有难以言明的悲恸:“好!好!好!”
“最后一鞭,打你执迷不悟!痴缠妄想,把卫家也拖入火坑!”
闻言,封云川猛地顿住,他又想起宣政殿的无视,惊、惧皆有。
“你以为五年前,卫家如何匆忙寻个七品小官远嫁?为的是明哲保身,远避灾祸!他们卫家,那是多少年的清流孤直之臣?!你一道折子,只怕陛下也要对卫家‘另眼相看’!”
封云川不待反应,最后一鞭已经落下,如同鞭笞在心上,他再也撑不住,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几鞭下来,封云川的后背已经皮肉翻飞,血迹淋漓。
武昌侯扬起鞭子还想打,却叫那满目鲜血,钉在了原地。
沉默许久。
最终,手一垂,指头一松,鞭子落地,武昌侯的声音不大,却重若千钧,“……卫家那丫头,比谁都明白。我的儿,你又真能……求到什么?”
武昌侯神色悲痛,目光里是看不懂的晦涩难辨。离去前,他只轻叹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
晦暗祠堂内,空荡冷寂,只余下封云川粗重的呼吸声。
他缓缓松懈下来,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地砖上。
凉意刺骨,却填补不了心里的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
“封二!”
齐王匆忙赶到的时候,正瞧见伏地的封云川。震惊之余,他快步上前:“你这是何苦!”
封云川勉力抬起头,目光有些模糊:“……你怎么来了。”
齐王蹲下身,压低了声音:“我刚从五妹那儿过来,明日酉时……”
封云川呆愣愣地抬起眼,看向齐王。
疼痛侵袭,他只觉自己的耳朵似乎出了毛病,仿佛只能看见齐王的嘴在一张一合,不知该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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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女儿归家前,封云川于慈恩寺的那一出后,卫父已经隐隐感到不安。
封云川,对于卫家来说,便是一枚火药,不知何时就会引爆的火药。
他思虑过、考量过,却没想到会爆得如此快、如此极端。
卫父前脚方跨过卫府门槛,便立即吩咐身边管家:“去告诉小姐,到书房找我。”
卫照送走清河公主后,独个儿在暖阁中坐了很久,她始终盯着藏于书匣中的檀木盒子方向。
直到管家来请,她才恍然回神。
卫照方进书房内,便瞧见父亲正负手而立,面前悬挂的正是陛下御笔亲书后制成的牌匾,上书:
清慎勤。
卫照微微福身行礼:“父亲。”
卫父并未转身,而是说:“这三个字是陛下御赐。不仅是赞我们卫家清廉、谨慎、勤勉,更是赞我们卫家的纯臣风骨。”
何谓纯臣?
清廉自守,唯忠君主。
不结党、不营私,是纯臣——
也是孤臣。
“武昌侯府,是兵权在握的权贵勋爵。”卫父这才缓缓转身,语气平淡却郑重,“封云川,是侯府公子,更是陛下器重的少年将军。若论样貌、家世、才干、谋勇,这满长安没几个少年郎可与他比肩。”
“他是长安城最瞩目的郎君。可……陛下最忌讳文武联姻,更何况是我们卫家,还有……”剩下的话,卫父没有说出口,但卫照心知肚明。
卫父叹息:“若不然,五年前为父何苦谋划将你嫁与施家?若当时便能成,又何苦蹉跎这些年?”
卫照一直低头安静听着。
有一瞬间,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在她心底闪过:
若五年前,她没有接过施家那块玉佩,如今又是何光景?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熄灭。
没有若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揉了一瞬衣角的绣花,很快松开。
父亲说的这些,她早就明白。
五年前定下她与施家的婚事后,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她统统深藏起来,只扮演好“施家未婚妻”这一身份。
御花园中,她漫不经心地假装丢了定亲玉佩,直到封云川替她寻了回来。
当时的封云川大大咧咧道:“什么玩意儿这么稀罕,你们家传家宝啊?”
她晃着玉佩:“丢了这个,我爹能打死我。”
又仿佛毫不在意一般,在三个人疑惑的目光中轻描淡写道:
“施家给我的定亲信物呀。”
卫照在心里轻叹一口气,缓缓道:“父亲,这些我都明白。”
她抬眼,和父亲沉重的目光相汇,最终,下定决心:“至于我和封云川,父亲请放心,女儿会妥善处理,决不让家族为难。”
窗外天色渐暗。
行礼告退后,卫照缓步离开了书房,每一步都稳稳当当。
穿过回廊时,她的脚步轻轻踉跄了一下。
她抬手轻扶廊柱,只是一息,便很快松手,继续挺直脊背,朝自己的院落走去。
窗外大雪纷飞,卫照立在暖阁内,未点烛火,昏暗之中,直直地看向了檀木盒子的方向,一阵叹息。
她轻语唤来映雪:“去清河公主府,烦请她约明日酉时——”
“我要见封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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