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川雅集的喧嚣散场,薛书肃心头惦记着江檐,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听竹苑。
西厢院子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
“江檐。”薛书肃喊了两声,声音在空荡的院子里回响,却无人应答,“咦,人呢?”薛书肃探头进去,想着该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少主。”女桢听见动静,从东厢走过来,“江公子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他应该先回来了,你没瞧见吗?”
女桢摇摇头,只说没留意。
薛书肃心里一紧,穿过院子推门而入,一边探头问道:“江檐,你好些没?”房间里头陈设依旧,却不见人影,床铺整齐,也不像有人躺过。
再往里走了几步,后头的屋子里似乎传来淅沥沥的水声,薛书肃循声走进了那间屋,只见一扇屏风竖在那里,后面飘来淡淡的皂角香气。
他脚步一顿,眉梢微挑,听着更多细碎的水声传来。
“江檐?”他试探着又喊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薛少主?”屏风后传来江檐的声音,是带着水汽的微哑。
从玉琰之那里离开,他发觉自己手指上残留着笑春风解药的奇异冷香,冲着鼻子久久不散,让人无端地透体生寒。于是他悄悄回到厢房,用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闭着眼,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
指尖的冷香在热水蒸腾下渐渐消散,江檐细想着芙林山庄的一切,玉鸣钟老谋深算,玉琰之却如此愚蠢又上不得台面,这对父子,表面风光霁月,背地里不乏些污泥浊水的勾当。
芙林山庄,好一个名门正派,顾相让他们上了自己的船,看中的也正是他们这张虚伪的皮囊,这玉家的根基,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肮脏腐朽。
过了许久,江檐才从水中缓缓抬起头,将口鼻露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水珠沿着眉骨滑落,他睁开眼,目光异常的冰冷锐利,万剑山庄的身份还有大用,苍陵论剑在即,这层伪装是最好的掩护,能让他不动声色地接近目标,观察各方动静,甚至伺机搅动风云,将祸水引向该去的地方……
当屏风外传来薛书肃的脚步声和呼喊,江檐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一下,这个被他选中的千机飘渺宗少主,是最好的挡箭牌,而且就现在看来,这“救命恩人”的角色,他真是如自己所愿表现得非常投入。
待薛书肃走进屋,江檐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只留下一点微微的倦意。他调整了浸在水中的姿势,让身体更加放松,然后轻声回应道:“薛少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边薛书肃定了定神,嗤笑一声,踱到桌边大剌剌坐下,二郎腿一翘:“玉大少爷突发恶疾,自个儿演了出好戏,拍着桌子笑跑了,底下人个个跟见了鬼似的,哪还有心思喝茶论道?”
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素色屏风上。那屏风略有些薄透,勾勒出一个浸在水中的朦胧剪影,薛书肃冲着屏风方向沉声笑道:“你的兴致不错,大白天的就泡澡,害我一阵好找,还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呢。”
水声又响了几下,江檐的声音也隔着屏风传来,似乎是因为调整姿势发出的闷哼声。
薛书肃玩兴上来,清了清嗓子故意低声吟道:“……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啊……”
屏风后连水声也沉默了一瞬,薛书肃几乎能想象对方蹙眉的样子,然而,当江檐的声音再次响起时,竟无半分恼怒,甚至掺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凝脂’不敢当,不过这热水泡久了,力气倒真耗去了七八分。” 水声轻响,像是手臂划过水面,“薛少主既在,不知能否劳烦过来扶我一把?”
薛书肃:“……”
他脸上那点促狭的笑僵住了,没成想江檐竟顺着他的话,如此直白地接招。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觉得脸上有点热,干咳两声,随手端起桌上半凉的茶灌了一口:“咳咳……那个……你……”
“怎么,薛少主不愿意?”那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有点无辜的疑惑。
薛书肃被这话一激,反而起了性子,搁下茶杯心道:扶就扶,难道我还怕你不成?他立刻起身,大步绕过屏风。
屏风后,江檐好整以暇地浸在浴桶中,见薛书肃进来伸出手,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搭了上去,然后就这么借力站起了身,带起一片水花。
薛书肃没防备,只见眼前白花花一闪,他的目光就不可避免地扫过对方**的上身,肤色白皙,肌理匀称,水珠顺着紧实的胸膛滑落。
他薛书肃什么场面没见过?倒不至于吓得扭头,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坦荡和视觉冲击,让他脑子空白了一瞬,目光有点发直。
江檐却浑不在意,从容地抓过旁边宽大的布巾裹住身体,迈出浴桶。水珠顺着身体滴滴答答滑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迹。
“有劳薛少主了。”江檐裹着布巾走到屏风边,背对着他开始擦拭。
薛书肃这才回神,摸了摸鼻子,慢吞吞地退回到桌边坐下,心里嘀咕:今天这……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过了一会儿,江檐从屏风后转出来,他只穿了件素白中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莹润的肌肤。湿发披散在肩头,发梢还在滴水,水珠沿着脖颈滑进衣领深处。他的脸颊被热气熏出淡淡血色,嘴唇也比平日红润许多,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格外清亮,此刻正带着些未散的笑意看向薛书肃。
“让薛少主久等了。”他的尾音微微上扬。
薛书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像是心思被看穿了,他抓起旁边另一块干布巾就往江檐手里塞,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翻桌上的茶杯:“快擦擦头发,别再招了风寒。”
江檐顺从地接过布巾,却没立刻擦拭头发,只是随意搭在肩上。窗外天色已转暗,暮色四合,他拿起火折子点亮了蜡烛,然后回到薛书肃旁边默默坐下。
这时,女桢的声音在门外适时响起,打破了屋内微妙的沉默。
“少主,江公子,玉庄主派人送了些滋补药材过来,说是给江公子压惊调养。”
“进来吧。”
女桢端着几个锦盒进来,闻到空气里的皂角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冷香,她目不斜视,将锦盒放在桌上。
“玉庄主那边还说,”女桢补充道,“待江公子身体好些了,烦请抽空去同善堂一趟,庄主想听听万剑山庄的事。”
江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头发,温声应道:“有劳女桢姑娘转告玉庄主,我明日便可过去。”
女桢点头退下。屋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布巾摩擦湿发的细微声响。
擦着擦着,江檐的动作渐渐慢,最终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那簇小小的火焰在他的瞳仁里摇曳,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薛少主……你就不好奇么?关于我,关于万剑山庄?”
薛书肃一愣,只看着江檐被疲惫笼罩的清俊眉眼,方才沐浴后那点慵懒笑意早已褪了个干净。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江檐却缓缓开口:“万剑山庄少庄主傅怀瑾……于我有救命之恩。”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幼时家乡遭逢大难,流落江湖,是他救了我,带回山庄,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教我授我……”
薛书肃点点头,语气正经起来:“傅少庄主是翩翩君子,仁义之名我有所耳闻,原来你们还有这番渊源。”
江檐没有应他,低声反问:“薛少主可曾经历过,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消失在火海之中……视为归宿的地方,一夕之间,烧成灰烬……”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恍惚。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眼前的烛火,仿佛透过烛火,看到了一些遥远的景象。
薛书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沉重问题问得有些懵,脸上只剩下愕然:“我……”
江檐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像蒙了一层雾。过了很久,久到薛书肃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又用低哑的声音说道:“那晚,我并不在山庄里,我奉少庄主之命,去邻县取一批东西……”
“等我回来时,只看见烧红了半边天的火光,整个万剑山庄,都在火里……”
“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火在烧……我冲过去,却被热浪逼退,只能看着……看着……”
“……”
他停顿了一下,空气仿佛凝固了,薛书肃屏住了呼吸。
他的叙述太过于真实,带着刻骨的痛苦和追忆,薛书肃眉目紧皱,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失去了我的栖身之地……两次……”湿漉漉的长发垂落,遮住了江檐所有的表情,“第一次,是幼年家破人亡。第二次,是万剑山庄,少庄主尸骨无存……”
“我只恨不能亲手……屠尽妙理城。”
“江檐……”薛书肃伸出手坚定地按在了江檐颤抖的肩膀上,力道有些重,像是要将他从回忆里拽出来。
“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在。你不会再失去我,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会有栖身之所。”
“薛少主能否说到做到?”
“啪”的一声,烛芯爆出一个灯花,火光跳跃了一下,骤然亮起的光映亮了江檐微微抬起的下巴,和他对面目光灼灼的薛书肃。
那光芒一闪即逝,屋内重归昏黄。
女桢已经回完了话,又端着刚煎好的汤药,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恰看见烛光将两人紧挨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她看着昏暗中自家少主晦暗不明的神色,又看向江檐那那被湿发阴影遮挡住的脸庞,端着药碗的手,无声地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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