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溟无日之渊,焦土千里。
风卷残灰,犹似旧日葬歌。
曦和赤足立于灰烬之央,金红裙裾猎猎,如残阳最后一抹血色。她抬手,太初曦炎自指尖垂落,一线极细,却亮得刺眼,径直贯入半截梧桐炭骨。
轰——
鼓音自地脉深处迸起,裂缝迸光,枯骨抽枝。三日三夜,赤焰不歇;第三日破晓,一株擎天新梧拔起,冠盖若赤金云海。凤巢自筑,银枝为骨,火羽为帘,幼凤终得涅槃之地。
天穹乍裂。混沌缝隙横贯南溟,黑痕如刃,幽蓝电光一闪即灭,恍若幻觉。
域渊破空而至,一把搀住她踉跄的肩。
“你疯了?”
“这是我欠的债,必须由我还……”
“初到朱雀大殿我用‘凤醴火凤’传信笺时便告诉你了,这笔债我会替你偿还,用不着你操心!”
曦和抬眼,热浪拂起她鬓边发丝,唇色苍白,却笑道:“你……怎么偿?用幽冥火吗?还是用你的北溟玄冰去暖一株梧桐?”
域渊哑然,掌心幽冥灯焰缩成针尖,烫出一道焦黑。
神界星台。
昆仑指间龟甲炸裂,清脉逆冲,一口赤金神血喷在星盘。星图燃起幽蓝鬼火,映出南溟火柱。
“竟敢自剥护体本源……”
银蓝流光划破金幕,直坠下界。
灰烬之间,曦和割掌滴血,心血与先天梧桐液相融,凝七枚血焰梧桐子。流光没入凤巢,雏鸟吞之,羽色瞬朱,凤鸣冲霄。
她抬眸,声音低却温柔:“去吧,从此,以此为家。”
赤金火雨未歇,昆仑已至,衣襟染血,星纹灼颊。
“玩够了?”
“兄长来得巧,正想劳你陪我去趟归墟。”
归墟乃万籁俱寂之处,一句曾经“下界海晏河清”暗讽,堵得昆仑哑口无言。
火光映天,残灰化春,凤鸣自此不绝。
——天柱已断万年,本无新缝。
真正的裂缝,在她心里。昔年她以身镇混沌,缝隙合拢,却也带走一缕本源。
昆仑、域渊为救她,斩断通天梯,上下界永隔。
清气不再,下界枯槁。
那一缕被夺的本源,成了她欠下的债;梯断之罪,亦是她的心缝。
今日,一并偿还。
幽冥界的归墟之上,天幕如裂帛,怒潮翻墨。
她只携二人:昆仑、域渊。
抬手,三件遗骸破浪而出——大鹏裂空骨翼,展若垂天之云;
祖龙逆鳞,乌金寒光流转,龙威未散;元凤真羽,赤焰犹燃,凤唳低回。
混沌煞气化作黑雾婴啼,曦和掌心金光覆下,一寸寸压回骨骸。
“昔日断梯,今日由我还。”
昆仑并指,清脉血化星雨;域渊扬袖,幽冥焰凝银灰天河。血与焰交缠,骨骸节节攀升,梯骨初成,天地俱寂。
赤金火纹自曦和足踝蜿蜒,爬满梯身;清露凝冰,幽火化墨。三色光流奔腾,如龙如凤,如雷如电。梯身节节拔高,穿云裂空,直抵穹顶。
黑潮退散,清气回流,万鸟噤声,唯凤穿云。
她踏梯而上,一步一火莲。莲开即谢,流光散入山川,枯木回春,河岳生烟。
三尊真神,以本源为祭,重铸一线通天。
梯顶,曦和回身,俯瞰云下众生,声音朗朗滚过天穹:
“此梯永为下界万灵而启——凡欲登天者,皆可踏上此梯。”
话音落,穹苍之顶,一道极细黑痕悄然浮现,又悄然隐去。
梯成,横贯天地,如新龙伏脉,静卧云海。
三脉真神为此事聚首,无人敢置喙,亦无人敢言。
这是曦和对自己的审判,也是她对众生的承诺。
她补梯,也补心。
她补心,他们,补她。
自此,天有通途,地不绝脉。
凤鸣九霄,与日同升。
“如今可以回神界了吗?”昆仑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紧绷,目光落在曦和鬓边——方才重铸通天梯时,她发梢沾的梧桐焦灰还没拂去,连眼底那点惯常的亮,都淡了几分。
曦和闻言,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袖角——那里还残留着重铸梧桐秘境时,混沌黑火灼过的微麻。她望着归墟海面渐息的浪涌,忽然晃了晃神:明明是刚救了凤凰全族、补了三界通途,心头却像压着片看不见的雾,连方才重铸天梯时的灼热感,都透着股莫名的寒意。
直到昆仑的目光又扫过来,她才回过神,弯起眼尾,又变回那副笑闹模样:“兄长,我是什么上古凶兽吗?要你这般盯着,好像怕我跑了似的。”
话音刚落,她眼底的笑意忽然淡了淡,指尖无意识蜷起——方才重铸梧桐时,有片凤凰雏鸟的绒羽落在她掌心,明明该是暖的,她却觉得那温度像要烧穿皮肤。她晃了晃头,把那点异样压下去,认真道:“不过这次,就算兄长不说,我也是要回神界的。”
“哦?” 昆仑挑眉,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诧异,“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 你竟肯乖乖听话?不缠着域渊带你在这下界继续游玩?”
“神界才是我的家嘛。” 曦和说着,伸手挽住昆仑的胳膊,指尖却悄悄掠过他袖中龟甲的轮廓。她故意往前凑了凑,掌心清晰地感觉到龟甲轻轻一颤,甲面似有一道黑色火纹闪过,快得像错觉。那纹路太像南溟火山下的混沌黑火,让她心头莫名一紧,连嘴角的笑意都跟着淡了半分。
轻快的笑声漫过归墟海面,伴着金红裙裾扫过焦土的细碎声响,一路往神界去。她没说,方才挽住昆仑时,掌心那点残留的龟甲余温,竟透着股刺骨的凉;也没人看见,她挽着昆仑的那只手,掌纹深处,一道极淡的玄色印记正随着她的步伐悄悄亮了亮——那是混沌本体被唤醒的征兆。而她自己还不知道,重铸梧桐秘境、补全通天梯的每一次“救世”,都在为那道印记,添上一分足以让三界重归虚无的灭世力量。
曦和和昆仑踩着最后一缕暮色回到神界时,天门尚未闭,她与昆仑并肩而行,悄然绕过守门的天将,任她一袭赤金裙裾拖过白玉阶。
她把袖摆遮得很低,只露出一截洁白的指尖——被遮盖住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新鲜的黑纹,像墨线沿着血管蜿蜒,直没手腕。
离朱缩在她袖中,整路都在抖。不是畏寒,而是金乌血脉对“天敌”最原始的惊惧。
“别闻了。”曦和以指背轻敲小神鸟的喙,“再闻,就自己飞回灼华渊。”
离朱“啾”了一声,把脑袋埋进她袖褶,却仍止不住打颤。
神界,一如既往的祥和宁静,云海浩渺,仙乐缥缈。
曦和踏着流光,看着这片她守护了万载的天地。然而,心中的疑惑却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下意识地将神念投向了瑶光林。那是她琼宇大殿的后殿之所在,古树屹立,溪水潺潺,遍地生长着亿万年不谢的金蕊花,金色的花瓣,璀璨的花蕊,象征着太阳神的生机与纯净。以往,神念所及,皆是一片温暖耀眼的金光。但此刻,映入她感知的,却是一片诡异的幽黑。
曦和心中一紧,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立于瑶光林处。
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遍地的金蕊花依旧盛开,金色的花瓣在微光下摇曳,姿态未改,可那本该是璀璨夺目的花蕊,此刻却变成了沉沉的黑色,宛如墨染,散发着幽幽的、令人不安的气息。这并非枯萎,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转变,仿佛有什么可怖的力量,悄然侵蚀了这片纯净之地。
“怎么会……”曦和喃喃自语,指尖凝聚神力,轻轻拂过一朵金蕊花的黑色花蕊。一股冰冷、驳杂、充满毁灭气息的力量顺着她的指尖传来,让她心头剧震。
这股力量……似曾相识,却又带着令她神魂战栗的寒意。
回到琼宇殿的后寝,曦和第一件事是解衣。
铜镜里映出她脊背——原本光洁的肌肤上,赫然浮出一圈黑金色烙印,形状恰似混沌火种的纹章:外轮为鲲,内旋为鹏,中央一点赤红,像被活剥的金乌心核。
她伸指点在那点赤红上。
指尖立刻被烫出一声极轻的“嗤”,一缕黑烟升起,带着北溟海水的腥甜。
记忆仍旧残缺,可身体先一步记起了疼。
——三日前,归墟。
曦和独自潜到海沟最深处,那里横陈着当年作乱的大鹏遗骨。骨山之大,几乎填平整个归墟裂谷。鲲的头骨嵌在鹏的胸骨里,断裂的翼展仍遮天蔽日。
三百年前,正是这只大鹏鸟冲破凤凰族的梧桐秘境,吞尽丹穴火脉,导致凤族十不存一。最终,祖龙尊、元凤尊两位始祖神兽联袂而出,以龙骨锁魂、凤髓火炼骨,将大鹏鸟永镇归墟,归墟裂谷,就在北溟极渊之底。
遍地焦灰、族人零落,却未曾想到更深的祸根已埋。
那日她立于骨山之巅,才发现:鲲鹏的颅骨内腔是空的——原本该有妖丹的位置,只剩一个黑金色的“茧”。
茧约拳头大,外壳布满火焰灼烧的裂痕,裂痕里蠕动着细若游丝的混沌气。
它像心脏,又像胚胎,每一次鼓动,都和她体内的黑纹同频共振。
曦和用太阳神火试探。火舌卷上茧壳,竟被反向吞噬,发出婴儿啜奶般的“咕咚”声。
那一刻,她脊背的黑纹骤然发烫,仿佛有另一颗心脏隔着皮肉回应。
鲲鹏残魂裹挟火种,借封印阴阳二力炼形,而一缕最精纯的混沌气已循血回太阳神火脉,沉入她丹田。
她第一次意识到:当年那一战,被吞的不止是丹穴火脉,还有混沌火种——
濒死的大鹏鸟把混沌火种与自身残魂一并封进遗骨;祖龙、元凤随后以“龙骨锁魂、凤髓火炼骨”完成封印,本意为永镇,却意外把封印化作阴阳烘炉。而在封印落成的一瞬,元凤尊为稳固阵眼,取走曦和沉睡时的一滴太阳神血——正是这滴血,将一缕最精纯的混沌气循脉带回,悄然沉入她的丹田。
此后三百年,火种在归墟裂谷,借龙骨之阴、凤髓之阳,悄然孕育。
当夜,离朱蜷在熏笼边,突然炸毛,冲着曦和丹田嘶声。
曦和心头一跳:连金乌血脉都如此惊惧,那东西多半已在我体内生根。
一缕黑雾正好从她丹田逸出,凝成极小极小的鲲鹏剪影,绕室飞了一圈,才被曦和弹指击散。
小金乌扑上去,用喙啄那缕残影,啄得满嘴黑火,烫得直甩头。
曦和按住它,低声道:“你也闻到了,是不是?”
离朱抖着嗓子,发出一声类似哽咽的啼叫。
无需更多语言——金乌血脉不会认错混沌火种的味道。
必须确认体内之卵是否可拔,若不可拔,便以身为牢,同归于尽。
归墟回来后第三日,曦和独自登上摘星台。
她把真元逼到极限,内视丹田:原本纯阳的金乌火海中央,浮着一粒黑金色的“卵”。
卵壳半透明,内部蜷缩着细小的胎儿轮廓:人身、鸟翼、鱼尾,正是混沌幼体的雏形。
每一次她运转神力,卵就鼓动一次,她脊背黑纹就同步发烫一次,像两颗心脏隔着皮肉对话。她立刻意识到,原来茧不是孤立存在,而是与她体内的某物遥相呼应。她曾用本源金火试探,火焰竟被吸走。能与她同频、且能吞她本源的东西,极可能已经在她体内扎根。
大鹏鸟遗骨里飘出的混沌气与今日瑶光林花蕊变黑的气息完全一致。不,甚至更早,早在她还在南溟火山看见被混沌余烬污染的朱雀圣火之时。混沌就已双向渗透、共鸣——一端在遗骨,而另一端……必在她体内。
曦和收回神念,抬眼望向北溟方向。
那里,鲲鹏遗骨仍在归墟深处静静燃烧,像一座等待复苏的祭坛。
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原来我才是那把钥匙。”
摘星台的风卷起她鬓边发,露出那枚乌木发簪。
簪子末端裂开一道细缝,缝隙里渗出一滴北溟水汽,恰好落在她手背。水汽凝成一枚小小的鲲鹏剪影,转瞬即散。
曦和垂眸,指尖摩挲那滴水痕。
“……域渊。”
她第一次把“北溟潮气”与“混沌火种”放在同一道计算里。
而计算结果,指向唯一解法:
在她记忆彻底复苏前,在自己成为“混沌新母”前——
先一步,把容器和火种一起埋葬。
铜漏三声。
曦和转身下摘星台,赤金裙裾拂过阶前最后一朵夜合花。
花应声而落,跌入尘埃,像提前为她写好的墓志铭。
她一步未停,径直走向北溟。
——那里,有她必须独自验证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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