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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南溟无日之渊,焦土千里。

风卷残灰,犹似旧日葬歌。

曦和赤足立于灰烬之央,金红裙裾猎猎,如残阳最后一抹血色。她抬手,太初曦炎自指尖垂落,一线极细,却亮得刺眼,径直贯入半截梧桐炭骨。

轰——

鼓音自地脉深处迸起,裂缝迸光,枯骨抽枝。三日三夜,赤焰不歇;第三日破晓,一株擎天新梧拔起,冠盖若赤金云海。凤巢自筑,银枝为骨,火羽为帘,幼凤终得涅槃之地。

天穹乍裂。混沌缝隙横贯南溟,黑痕如刃,幽蓝电光一闪即灭,恍若幻觉。

域渊破空而至,一把搀住她踉跄的肩。

“你疯了?”

“这是我欠的债,必须由我还……”

“初到朱雀大殿我用‘凤醴火凤’传信笺时便告诉你了,这笔债我会替你偿还,用不着你操心!”

曦和抬眼,热浪拂起她鬓边发丝,唇色苍白,却笑道:“你……怎么偿?用幽冥火吗?还是用你的北溟玄冰去暖一株梧桐?”

域渊哑然,掌心幽冥灯焰缩成针尖,烫出一道焦黑。

神界星台。

昆仑指间龟甲炸裂,清脉逆冲,一口赤金神血喷在星盘。星图燃起幽蓝鬼火,映出南溟火柱。

“竟敢自剥护体本源……”

银蓝流光划破金幕,直坠下界。

灰烬之间,曦和割掌滴血,心血与先天梧桐液相融,凝七枚血焰梧桐子。流光没入凤巢,雏鸟吞之,羽色瞬朱,凤鸣冲霄。

她抬眸,声音低却温柔:“去吧,从此,以此为家。”

赤金火雨未歇,昆仑已至,衣襟染血,星纹灼颊。

“玩够了?”

“兄长来得巧,正想劳你陪我去趟归墟。”

归墟乃万籁俱寂之处,一句曾经“下界海晏河清”暗讽,堵得昆仑哑口无言。

火光映天,残灰化春,凤鸣自此不绝。

——天柱已断万年,本无新缝。

真正的裂缝,在她心里。昔年她以身镇混沌,缝隙合拢,却也带走一缕本源。

昆仑、域渊为救她,斩断通天梯,上下界永隔。

清气不再,下界枯槁。

那一缕被夺的本源,成了她欠下的债;梯断之罪,亦是她的心缝。

今日,一并偿还。

幽冥界的归墟之上,天幕如裂帛,怒潮翻墨。

她只携二人:昆仑、域渊。

抬手,三件遗骸破浪而出——大鹏裂空骨翼,展若垂天之云;

祖龙逆鳞,乌金寒光流转,龙威未散;元凤真羽,赤焰犹燃,凤唳低回。

混沌煞气化作黑雾婴啼,曦和掌心金光覆下,一寸寸压回骨骸。

“昔日断梯,今日由我还。”

昆仑并指,清脉血化星雨;域渊扬袖,幽冥焰凝银灰天河。血与焰交缠,骨骸节节攀升,梯骨初成,天地俱寂。

赤金火纹自曦和足踝蜿蜒,爬满梯身;清露凝冰,幽火化墨。三色光流奔腾,如龙如凤,如雷如电。梯身节节拔高,穿云裂空,直抵穹顶。

黑潮退散,清气回流,万鸟噤声,唯凤穿云。

她踏梯而上,一步一火莲。莲开即谢,流光散入山川,枯木回春,河岳生烟。

三尊真神,以本源为祭,重铸一线通天。

梯顶,曦和回身,俯瞰云下众生,声音朗朗滚过天穹:

“此梯永为下界万灵而启——凡欲登天者,皆可踏上此梯。”

话音落,穹苍之顶,一道极细黑痕悄然浮现,又悄然隐去。

梯成,横贯天地,如新龙伏脉,静卧云海。

三脉真神为此事聚首,无人敢置喙,亦无人敢言。

这是曦和对自己的审判,也是她对众生的承诺。

她补梯,也补心。

她补心,他们,补她。

自此,天有通途,地不绝脉。

凤鸣九霄,与日同升。

“如今可以回神界了吗?”昆仑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紧绷,目光落在曦和鬓边——方才重铸通天梯时,她发梢沾的梧桐焦灰还没拂去,连眼底那点惯常的亮,都淡了几分。

曦和闻言,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袖角——那里还残留着重铸梧桐秘境时,混沌黑火灼过的微麻。她望着归墟海面渐息的浪涌,忽然晃了晃神:明明是刚救了凤凰全族、补了三界通途,心头却像压着片看不见的雾,连方才重铸天梯时的灼热感,都透着股莫名的寒意。

直到昆仑的目光又扫过来,她才回过神,弯起眼尾,又变回那副笑闹模样:“兄长,我是什么上古凶兽吗?要你这般盯着,好像怕我跑了似的。”

话音刚落,她眼底的笑意忽然淡了淡,指尖无意识蜷起——方才重铸梧桐时,有片凤凰雏鸟的绒羽落在她掌心,明明该是暖的,她却觉得那温度像要烧穿皮肤。她晃了晃头,把那点异样压下去,认真道:“不过这次,就算兄长不说,我也是要回神界的。”

“哦?” 昆仑挑眉,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诧异,“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 你竟肯乖乖听话?不缠着域渊带你在这下界继续游玩?”

“神界才是我的家嘛。” 曦和说着,伸手挽住昆仑的胳膊,指尖却悄悄掠过他袖中龟甲的轮廓。她故意往前凑了凑,掌心清晰地感觉到龟甲轻轻一颤,甲面似有一道黑色火纹闪过,快得像错觉。那纹路太像南溟火山下的混沌黑火,让她心头莫名一紧,连嘴角的笑意都跟着淡了半分。

轻快的笑声漫过归墟海面,伴着金红裙裾扫过焦土的细碎声响,一路往神界去。她没说,方才挽住昆仑时,掌心那点残留的龟甲余温,竟透着股刺骨的凉;也没人看见,她挽着昆仑的那只手,掌纹深处,一道极淡的玄色印记正随着她的步伐悄悄亮了亮——那是混沌本体被唤醒的征兆。而她自己还不知道,重铸梧桐秘境、补全通天梯的每一次“救世”,都在为那道印记,添上一分足以让三界重归虚无的灭世力量。

曦和和昆仑踩着最后一缕暮色回到神界时,天门尚未闭,她与昆仑并肩而行,悄然绕过守门的天将,任她一袭赤金裙裾拖过白玉阶。

她把袖摆遮得很低,只露出一截洁白的指尖——被遮盖住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新鲜的黑纹,像墨线沿着血管蜿蜒,直没手腕。

离朱缩在她袖中,整路都在抖。不是畏寒,而是金乌血脉对“天敌”最原始的惊惧。

“别闻了。”曦和以指背轻敲小神鸟的喙,“再闻,就自己飞回灼华渊。”

离朱“啾”了一声,把脑袋埋进她袖褶,却仍止不住打颤。

神界,一如既往的祥和宁静,云海浩渺,仙乐缥缈。

曦和踏着流光,看着这片她守护了万载的天地。然而,心中的疑惑却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下意识地将神念投向了瑶光林。那是她琼宇大殿的后殿之所在,古树屹立,溪水潺潺,遍地生长着亿万年不谢的金蕊花,金色的花瓣,璀璨的花蕊,象征着太阳神的生机与纯净。以往,神念所及,皆是一片温暖耀眼的金光。但此刻,映入她感知的,却是一片诡异的幽黑。

曦和心中一紧,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立于瑶光林处。

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遍地的金蕊花依旧盛开,金色的花瓣在微光下摇曳,姿态未改,可那本该是璀璨夺目的花蕊,此刻却变成了沉沉的黑色,宛如墨染,散发着幽幽的、令人不安的气息。这并非枯萎,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转变,仿佛有什么可怖的力量,悄然侵蚀了这片纯净之地。

“怎么会……”曦和喃喃自语,指尖凝聚神力,轻轻拂过一朵金蕊花的黑色花蕊。一股冰冷、驳杂、充满毁灭气息的力量顺着她的指尖传来,让她心头剧震。

这股力量……似曾相识,却又带着令她神魂战栗的寒意。

回到琼宇殿的后寝,曦和第一件事是解衣。

铜镜里映出她脊背——原本光洁的肌肤上,赫然浮出一圈黑金色烙印,形状恰似混沌火种的纹章:外轮为鲲,内旋为鹏,中央一点赤红,像被活剥的金乌心核。

她伸指点在那点赤红上。

指尖立刻被烫出一声极轻的“嗤”,一缕黑烟升起,带着北溟海水的腥甜。

记忆仍旧残缺,可身体先一步记起了疼。

——三日前,归墟。

曦和独自潜到海沟最深处,那里横陈着当年作乱的大鹏遗骨。骨山之大,几乎填平整个归墟裂谷。鲲的头骨嵌在鹏的胸骨里,断裂的翼展仍遮天蔽日。

三百年前,正是这只大鹏鸟冲破凤凰族的梧桐秘境,吞尽丹穴火脉,导致凤族十不存一。最终,祖龙尊、元凤尊两位始祖神兽联袂而出,以龙骨锁魂、凤髓火炼骨,将大鹏鸟永镇归墟,归墟裂谷,就在北溟极渊之底。

遍地焦灰、族人零落,却未曾想到更深的祸根已埋。

那日她立于骨山之巅,才发现:鲲鹏的颅骨内腔是空的——原本该有妖丹的位置,只剩一个黑金色的“茧”。

茧约拳头大,外壳布满火焰灼烧的裂痕,裂痕里蠕动着细若游丝的混沌气。

它像心脏,又像胚胎,每一次鼓动,都和她体内的黑纹同频共振。

曦和用太阳神火试探。火舌卷上茧壳,竟被反向吞噬,发出婴儿啜奶般的“咕咚”声。

那一刻,她脊背的黑纹骤然发烫,仿佛有另一颗心脏隔着皮肉回应。

鲲鹏残魂裹挟火种,借封印阴阳二力炼形,而一缕最精纯的混沌气已循血回太阳神火脉,沉入她丹田。

她第一次意识到:当年那一战,被吞的不止是丹穴火脉,还有混沌火种——

濒死的大鹏鸟把混沌火种与自身残魂一并封进遗骨;祖龙、元凤随后以“龙骨锁魂、凤髓火炼骨”完成封印,本意为永镇,却意外把封印化作阴阳烘炉。而在封印落成的一瞬,元凤尊为稳固阵眼,取走曦和沉睡时的一滴太阳神血——正是这滴血,将一缕最精纯的混沌气循脉带回,悄然沉入她的丹田。

此后三百年,火种在归墟裂谷,借龙骨之阴、凤髓之阳,悄然孕育。

当夜,离朱蜷在熏笼边,突然炸毛,冲着曦和丹田嘶声。

曦和心头一跳:连金乌血脉都如此惊惧,那东西多半已在我体内生根。

一缕黑雾正好从她丹田逸出,凝成极小极小的鲲鹏剪影,绕室飞了一圈,才被曦和弹指击散。

小金乌扑上去,用喙啄那缕残影,啄得满嘴黑火,烫得直甩头。

曦和按住它,低声道:“你也闻到了,是不是?”

离朱抖着嗓子,发出一声类似哽咽的啼叫。

无需更多语言——金乌血脉不会认错混沌火种的味道。

必须确认体内之卵是否可拔,若不可拔,便以身为牢,同归于尽。

归墟回来后第三日,曦和独自登上摘星台。

她把真元逼到极限,内视丹田:原本纯阳的金乌火海中央,浮着一粒黑金色的“卵”。

卵壳半透明,内部蜷缩着细小的胎儿轮廓:人身、鸟翼、鱼尾,正是混沌幼体的雏形。

每一次她运转神力,卵就鼓动一次,她脊背黑纹就同步发烫一次,像两颗心脏隔着皮肉对话。她立刻意识到,原来茧不是孤立存在,而是与她体内的某物遥相呼应。她曾用本源金火试探,火焰竟被吸走。能与她同频、且能吞她本源的东西,极可能已经在她体内扎根。

大鹏鸟遗骨里飘出的混沌气与今日瑶光林花蕊变黑的气息完全一致。不,甚至更早,早在她还在南溟火山看见被混沌余烬污染的朱雀圣火之时。混沌就已双向渗透、共鸣——一端在遗骨,而另一端……必在她体内。

曦和收回神念,抬眼望向北溟方向。

那里,鲲鹏遗骨仍在归墟深处静静燃烧,像一座等待复苏的祭坛。

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原来我才是那把钥匙。”

摘星台的风卷起她鬓边发,露出那枚乌木发簪。

簪子末端裂开一道细缝,缝隙里渗出一滴北溟水汽,恰好落在她手背。水汽凝成一枚小小的鲲鹏剪影,转瞬即散。

曦和垂眸,指尖摩挲那滴水痕。

“……域渊。”

她第一次把“北溟潮气”与“混沌火种”放在同一道计算里。

而计算结果,指向唯一解法:

在她记忆彻底复苏前,在自己成为“混沌新母”前——

先一步,把容器和火种一起埋葬。

铜漏三声。

曦和转身下摘星台,赤金裙裾拂过阶前最后一朵夜合花。

花应声而落,跌入尘埃,像提前为她写好的墓志铭。

她一步未停,径直走向北溟。

——那里,有她必须独自验证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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