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昙在牢里彻底晕过去之后，先是陷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仿佛找不到任何边际，后面他的意识飘飘荡荡，竟然见到了许久未入梦的师父。
师父正坐在竹屋外的石桌边，拿刻刀刻着什么。
周昙走上去喊了一声“师父”，待师父伸手摸摸他的头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缩小了几倍，他的头才够到桌子摆着的杯子，他的视线才跟师父的手肘平齐。
周昙小声问：“师父在做什么？”
师父拍完周昙的脑袋，又继续手上的动作，“给阿昙和小迤刻一个蜻蜓。”
“不给师弟刻吗？”周昙盯着师父手上的青玉，他看着不规则的青玉逐渐改了形状，心中痒痒的，“师父，等我背完医书，也可以学吗？”
师父被他的话弄得乐了，哈哈大笑道：“你师弟不听话，不给他刻！至于这个……”
师父摊开手中的刻刀，又迎着周昙期待的目光道：“等阿昙长些力气再来学吧。”
周昙看师父已经在刻第三个蜻蜓了，就知道师父是骗他的。师父从不会偏心。他看出来了，却没有戳穿，依旧像往常那样安安静静地陪在师父旁边。
周昙在小竹屋外和师父待了许久，忽而有阵风吹过，接着一枚竹叶飘下，落在他的头顶。他眼前的画面变了。
师父仍是坐在那张石凳上，只是一直背对着他，他想走过去看正面，却一直走不到另一边。周昙有些着急了。
师父忽然出声：“阿昙，快回去罢。”
周昙愣了一下，回去？
回哪里？
他眼前一黑，又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
周昙手指动了动，握着他的手的季贽瞬间惊醒，“阿昙，你醒了！”
周昙昏睡了十余天。刚开始时，大夫给他灌下多少药，他就吐多少，呼吸愈发微弱，找来的大夫都摇头，说救不了。季贽什么忙都帮不上，就让人熬了一次又一次药，抖着双手喂药，到半夜时，周昙终于喝下一些药。
那天晚上后，周昙陆陆续续可以喂进药和汤水，但一直没有醒，直至今天。
不过，周昙只醒了一刻钟，便又沉沉睡去。
……
等到周昙可以下床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季贽被皇帝罚了半年的俸禄，又降了品阶，连元冀军大营也不需他去了。京中本来与侯府有来往的人家都像是突然忘了宣平侯府。加上周昙重伤未愈，这一个月来整个侯府的气氛都沉闷不已。
长福自那件事后，也不爱在府里说话了。虽然没有人责怪他，但他觉得，如果不是他，小侯爷和小周大夫都不会有事。
张管家倒是在默默准备腊月和过年要用的东西。
周昙可以下床走动，但季贽不让他走出屋子。腊月已经过了一半，前几日大雪不止，朔风冷冽，季贽一见周昙要出房间，就给他裹上裘衣。
周昙本就穿得厚，又加一件衣服，裹得严严实实，便只剩下那张苍白的脸露出来。他行动不便，就要脱下，“将军，我不去雪地里，外面的风冷不到我，穿得这样重，我都走不动了。”
季贽按着不让周昙解，趁周昙不注意一把抱起他，“阿昙走不动，我就抱着阿昙走罢！左右不出府，没有外人看着。”
周昙就被抱着在府里逛了一圈，后面雪下大了，飘了些进廊里，两人才又回屋。
屋里的火炉点得比往常旺，周昙烤了一会火，觉得身体变热了一些，脸颊两边也有些泛红。他让季贽开了半扇窗。天色还早，两人便又在房间里下起棋，消磨时间。
……
离年关越来越近时，之前和季贽一同去了荆州的萧大人来找了一趟季贽。
周昙正在房里研究何大人赠送的那本医书。
他开始时只是觉得这本书有些意思，翻到一半时，他看到书上记载了一样非常熟悉的药。
再往下翻，周昙又在一页纸前停了下来，他看了两遍，将几页纸一并记了下来，然后把它们裁下、烧毁。
书房的灯火未熄，季贽和萧大人还没有谈完事情。
周昙就在脑中回忆了刚才记下的东西，默了一遍又涂掉。
然后他记起那日梦到师父的事，想去找出刻刀，将箱子翻了半天后，他才又反应过来自己早就离开师父建的那座竹屋了。
这里并没有他的刻刀。
周昙便回到桌子旁，盯着烛火静坐。
萧大人在子夜前讲完事情后就告辞，然后匆匆离开了。不知道家中有事还是政务繁忙，他出门时见着周昙摔了一跤，被府中丫鬟扶起时，他连说了几句“不碍事不碍事”，又像是被什么追着似的爬上马车。
周昙站在门口惊讶道：“萧大人这是怎么了？”
季贽也纳闷，回道：“不清楚，许是今天的事让他心神不安了吧？”
周昙问：“是有什么要事吗？”
“倒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季贽疑惑道，“要说这事，百姓应该也都知道。”
季贽讲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但是阿昙可能不知道，此事是两年多前的，那时我没遇到阿昙。现在太晚了，我明日再与阿昙讲。”
周昙自然是点头。
第二日，周昙起来后，季贽就将他拉到书房。
季贽在长桌上摆了一卷羊皮地图。
周昙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地图不单画了大陵的土地。
季贽道：“阿昙应当知道，大陵国境内有大河流过，西侧靠着雪域，东边则是临海。大陵北面挨着曲封、小腾以及古夷等国，南面则是崮国和南禹两个国家。”
“这里是我当初遇到阿昙的地方——大陵和南禹的交界处。”周昙顺着季贽指着的黑点看，他又听得季贽讲，“此地再往东百里就是崮国的地盘，幸而当初阿昙没有误入崮国的地界，否则我便救不下阿昙了。”
周昙两年前被人追杀，侥幸逃脱后，他又靠着一口气，走到了官道上。
周昙问：“将军今日要讲的事便是与这两个国家有关么？”
“我就知什么都瞒不过阿昙。”季贽先是指了崮国那一块地方，“崮国与大陵交恶数十载，一直在大陵边境侵扰百姓，陛下便派了将领去打，后面崮国安分了一段时间。”
“但是，”季贽又指到南禹的位置，那里已经用红线圈起来了，“鼎平九年，便是三年前，南禹忽然撕毁和大陵立下的盟约，与崮国勾结在一处，同时对大陵的南边境发兵。大陵当时北边也不安定，兵力皆集中在北边。朝中大臣都没料到这两国会突然发难，临着南禹的土地上的百姓来不及逃，被屠戮大半。”
周昙道：“无妄之灾。”
“是啊。”季贽继续道，“大陵背腹受敌，北方连失两座城池后才稳住战况。陛下派当时的宣平侯夫妻……便是我的父母去平这场战乱。”
“什么？”周昙一下没拿稳地图，见它落回桌上，又用手将它拿起来。
季贽一被打断，以为自己遗漏了什么东西，便问：“阿昙哪里没有听明白？”
周昙道：“将军的父母……不是一直待在北边，最后又在那边……”
听说宣平侯夫妻皆是大陵的将领，骁勇善战。直到两年前，他们在北方与敌军厮杀的过程中，被叛徒的冷箭射中，然后在战场上……周昙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什么东西。
他没讲完这句话，季贽却猜出来了，“当时北方已经暂时稳定下来，并有几位副将可以担事，但大陵那几年连年征战，损失不少，导致南边无人可用。陛下思虑再三，便让我父母去平了崮国与南禹联合发起的这场战事。”
“那时为了稳定军心，陛下并未将其宣告天下，因此阿昙有疑惑也正常。”
“原来是这样。”周昙看着地图道。
周昙问：“后面那场战事如何了？”
季贽继续道：“那场战事自是胜利了。南禹与崮国的盟军大败，而崮国则又摆了南禹一道，最后崮国保住了国土，南禹则亡了。陛下仁慈，并未对南禹的百姓降罪，只将官员派去南禹各城，教化百姓。”
“将军讲了如此多……那萧大人便是为了南禹的事情来？”周昙猜道。
季贽：“是，也不是。此事跟我们几月前去荆州剿匪有关。阿昙还记得梁渠山寨子的那个二当家吗？”
周昙点头，“记得。”
“我们先是得到消息说那个二当家死在狱中，后面何大人继续审查剩下的人时，发现那些人中有几个南禹的人。何大人又派人到城中探访，发现城中也有一些从南禹来的人，他派人监视却没有发现端倪。后面那伙人中有人招了，说他们一群人能在梁渠上山聚起来，就是得了某个南禹人的良计。”
季贽一口气说到这里，周昙已经明白了大半。
萧大人与季贽一道负责剿匪，虽然季贽如今被卸了权，但还是要同他商议一番，才能决定接下来的事。
周昙想，萧大人或许是吃不准皇帝的想法，又不打算让自己一个人仇，就来讲与季贽听了。
也或许，还有一些隐情。
周昙想到这里，却没有再问。
季贽讲完最后的话，“当年南禹的皇帝没有保住国家，但似乎留了一丝血脉，据说南禹的二皇子逃了。边境的百姓也对这件事深信不疑，那时成日担忧，若是那个二皇子回来报仇，他们必然先遭殃。”
周昙听完，道：“我倒是不知，还有此事。”
季贽：“也不知萧大人是否是过虑了，等陛下宣我时，我再与萧大人说明罢。”
周昙与季贽在书房待了一个白天，张管家期间来了好几次，两人也就不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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