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只在这天早晨。
丹小瑜晨起，依旧是简单收拾一下，穿了件家常的布衫子，就和师兄杨栋棠找了个清净的角落吊嗓。
一切都像往常一般。杨栋棠手把竹笛，缓缓吹奏，丹小瑜提气，开嗓——
然后两人都愣住了。
丹小瑜只唱了几个字。耳听得自己的声音，像是嗓子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似的，聚不起气来。
杨栋棠已经为她伴奏了好几年，熟悉她的嗓音。但就是因为太熟悉了，忽然生变，倒反应不过来。
“许是没睡好？也可能……这几日用嗓子太多，累着了？”
他这么说着，倒想起一种可能来。一面抚过笛子细看，一面自语道：“莫不是笛孔上贴的苇膜要换了，乐声走调，才带歪了你？”
丹小瑜虽好强，却不是个推卸责任的：“我看不是。是我嗓子有什么问题。”
杨栋棠道：“先喝碗水润润喉咙，我们再来试试。”
丹小瑜也是这么想：“师兄稍等。”拿起旁边搁着的茶碗，喝了两口，自觉得喉咙并没有不适感。
“杨师兄，好了。”
杨栋棠也查看过笛孔膜，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为保准起见，他又抽了另一支笛子，横在面前。
他已备好曲调，抿了抿嘴唇，抬起眉来，望了丹小瑜一眼。
丹小瑜点了点头。
这时，两人心中莫名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却一时半会说不上来。只能怀着一丝侥幸，希望这次开嗓是顺利的了。
一句词，勉强唱完，两人又面面相觑。
丹小瑜这嗓音，唱中调还好，一旦调门转高，就像是折了翅的鸟儿似的，跌跌撞撞要摔下来。
又试了试低调，果然也是下不去，声音像闷在瓮里。惹得丹小瑜皱眉气闷，却不知所以然。
杨栋棠心里有点数，但不太确定。犹犹豫豫地问：“师妹，这莫不是要倒仓了吧？”
“啊？”
“你这嗓子不干不痒的，可见不是唱坏的。说话声没问题，只是唱得不尽人意，我觉得像是倒仓了。”
其实，这世间的少年男女，都要经过这一遭。
嗓子变声，身条开始修长，五官渐渐长开。到后来，女子见了月信，男子生了喉结……
这是要从孩童长成大人的必经之路。
于一般人来说，是喜事。
唯独对梨园子弟，是个生死大关。
这生死，并不是说生命有什么危险，而是作为艺伶的生涯，还能不能继续。
所以，梨园中将歌伶、戏伶的变声期，称作“倒仓”。
倒仓原本是一项农活，是把库中的粮食晾晒干净，再收藏回去。用在变声期这个微妙的时间里，大约是因为，倒仓过后，小艺伶的嗓音会有一些未知的改变，就像回到仓中的粮食，有可能发生了变化那样。
这个变化，可大有小，有好有坏，谁也不能预测。
前辈艺伶之中，有因倒仓后无法再唱，被迫转行为乐师、舞伶的，甚至转行做衣箱、梳头师傅的，也有洒泪挥别班社，另谋其他行业出路的。
但也有一些艺伶，是小时候嗓音资质欠佳，一直在班社里跑龙套，挨到十几岁倒仓之后，却得到了好嗓子，从此拜师学艺，成名成家的。
杨栋棠一直在乐师班学艺，他们的同窗中，也有许多经历过倒仓期的少男少女。只因乐师的主业在管弦，倒仓期不是那么重要，饮食上稍稍注意一些，就能养护好嗓子，度过这个阶段了。
包括杨栋棠自己，变了嗓音之后，并不觉得平时过日子有什么变化。于是，丹小瑜忽然倒仓，他在旁边听着，也没立刻想到这里。
这也不怪他，原本还有一节。
在艺伶之中，对倒仓如临大敌的，往往是男艺伶。他们童年和少年的声音变化很大，倒仓的过程往往有些艰苦。而女艺伶的变化平稳多了，只要注意保养，很少有倒仓之后转行的，所以一般都不担心自己的前途。
这种种经验，令教坊戏班上下都忽略了丹小瑜的倒仓期。
果然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谁能想到，偏偏在对家相斗，不分胜负这当口，丹小瑜就忽然倒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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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志梅夫妻都很坚决：“取消对台。”
“可是我还没有演完十天！就这么半途放弃了，岂不是成了个笑话吗！”
“若是你以这样的嗓音上台，一样是笑话。”丹志梅少见地厉声讲话，“岂止这次，若是养不好嗓子，还要坚持占着戏台，一辈子都是笑话！”
丹小瑜扁了扁嘴，眼眶微微发红。
情知是这个道理，但意气上总是过不去的，心里又酸又沉，难受得很。
姚芳洲看得无奈，瞥了丹志梅一眼。
丹志梅微微叹了口气。
她这通发火，不全因为女儿的倔强。其中有一半，也是在责备自己的疏忽。姚芳洲看透的眼神，让她烦乱的心情安定了一点，默默地出神，去考虑补救的方法。
姚芳洲转来，慢慢劝解女儿。
“妞儿，虽然你不能上台，但是还要坚持练习，适应嗓子的变化，慢慢度过这个不稳的时期，才能把音色定下形来。”
丹小瑜却抓住这个话茬反问：“既然能练，为何不能上台演？”
姚芳洲笑了笑，道：“毕竟你在人前证明过你可以，如今因倒仓而缺席，懂戏的人只会遗憾，而不会笑话你。可若是强要出头，把调子乱了、嗓子劈了的戏拿出来给人看，未免太不尊重吧！”
丹小瑜不做声了。
她自己也知晓，可能她已经不知不觉地进了倒仓期，只是今天嗓子的变化才显现而已。前几天连续上台演艺，或许已经有了未知的损伤，确实应该做个长久打算，退下台来好好保养。
忍一时之意气，才能有将来。
可是，这一时，要怎么忍，才能毫无遗憾，平心静气啊！
她心头正热，这倒仓期像是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沿着眼角化成泪珠，吧嗒吧嗒往下落，粘在前襟变成了深色的斑点。
姚芳洲揽着她的肩，柔声道：“不怕，爹在呢。想当初，你娘亲和几个师姐妹倒仓的时候，全是我一直陪着练的。如今，让你娘亲去补救台上的事，我只陪着你，慢慢养嗓子，把倒仓期平平稳稳地度过去。”
丹小瑜这才噙着泪点点头。
姚芳洲又叫来杨栋棠，道：“栋棠，这段时间，你也紧跟着我。艺伶的嗓子不稳，我们乐师的调子更要有数的。想必不久以后，香果、莲枝他们也要有这一遭，到时候就得由你帮忙保养了。”
杨栋棠很欢喜：“多谢姚师傅。”
他的师徒名份，本不是记在姚芳洲这里的。虽然在京城里，也会得到一些姚芳洲的传授，但毕竟不多，学得不深。有了这个机会，正是因祸得福，喜上眉梢。
这时正是弟子们都要开始练习的时候，有的乐师班弟子已经听到了这对话，就壮着胆子凑过来。
“姚师傅，我们也能跟着学吗？”
“能啊。”姚芳洲笑道，“只是，这些都是课程之外的事，你们要学，就要起床更早一些了。”
“行，我们能行。”少年乐师们用力保证。
往常，都是戏伶弟子们要热闹活泼一些。今天，乐师弟子们都喜气洋洋，少年戏伶们却各自忧虑着。
倒仓期，像一快悬在头顶的石头，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来，落下来后又要如何。
但是谁都知道，它是一定会落到头上来的。
怎不叫人战战兢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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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黄显和往常一样上台开戏。
但今晚真奇怪。
隔壁静悄悄的，却又不是无声无息。
掌声、叫好声，比起往日的热闹来，显得稀少许多，而且和以前几天的时间点不一样啊。
到了中间一折，台上是卫律向单于搬弄口舌的剧情，苏武要在台下候场。黄显趁这个机会，专门离开上场口，往对家方向走了几步，竖着耳朵听了一阵。
他在这里听不太真切，但感觉今晚隔壁传来的乐声，并不像是李寄斩蛇的曲子。
丹小瑜改过的李寄斩蛇，剧情紧凑。演到这时候，李寄应该出了家门，乐声配合行路的节奏，曲段很短，调子很急。而且，丹小瑜必然用了不少小心机，要加许多有难度的做功进去，惹得观者目不暇接，掌声、喝彩声不绝于耳。
他每次在这里，一个耳朵听得卫律在鼓弄是非，一个耳朵听得丹小瑜又连连博得满堂彩，只觉得吵得不行。
而今天，那边曲调是悠扬的，节奏很慢，缓缓送来正旦的歌声，如泛舟游在湖上，迎面吹来湿润的微风似的。
沁人心脾。
但，不该如此。
难道是丹小瑜那家伙使了心机，要在最后几天和我对呛唱功，所以改了戏码？
好啊，还能这么玩！
那我今晚必不可大意！
于是今天这苏武，攒了一口大气，格外精神。黄显一心要将气息控制好，简直不遗余力。
他声音本来就亮，剧情又演到激越的关口，即使在隔壁看戏，也能隐隐听到那边的锣鼓笙箫，和那边的喝彩声。
来教坊这边看戏的观者，有的就待不住了。
今日教坊戏台挂出牌子，说明了由于丹小瑜倒仓期忽然来临，不能再赴约打擂，为免空台，临时改戏，由丹志梅亲自领衔，补一出《荆钗记》。
戏是好戏，丹志梅的功力和分量，自然也比丹小瑜强。
但是这几日来看戏的，都是看少当家的，即便还是买了票进场，谁又是真的不介意呢？
尤其演到中场，隔壁的欢声又带走了一些看热闹的观者。
散了戏后算一算，今日终是打破了平局，而且差别悬殊，黄显得了个大胜。
结果，他高高兴兴回到后台，还没把妆卸掉，只见珍珠急匆匆从外进来，将今天教坊戏班的意外说了一番。
黄彦这几天一直坐镇后台，帮黄显料理些杂事。听了这个，霍然起身道：“小宝，收拾一下，咱们去和教坊言和。”
“所以丹小瑜终于要跟我投降了吗？”
黄显一脸喜色。
“胡说八道！”黄彦气得不行，“今天实属咱们的不是。必须跟你丹师伯她们道歉去。”
黄显才擦了脸，闻言就把布巾往水盆里狠狠一甩。
“不是，我又怎么了？演得好也是错？后来居上是梨园常事，怎么我赢了丹师伯，就是错？”
黄彦怒道：“今天小瑜是因倒仓不能上台，你却全须全尾，这叫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老爹，你有没有搞清楚？”黄显梗着脖子辩驳，“是我让她倒仓的？还是我事先知道她今儿要倒仓？这也能怪到我头上？凭什么我去认输讲和，还道歉？我错什么了我就道歉？”
珍珠心知黄彦一气上来就总是哽着气说不出话，便拉住了他顺了顺气，小声承诺：“我来说，我来说。你累了一天了，且去歇会。”
黄显那边就又接上了。
“这是祖师爷看她不顺眼，要砸她几天饭碗。说一千道一万，明明就是她不行，为什么要我认输啊？我就不懂了，你们两口子到底是她爹妈，还是我爹妈啊！自己家小子横竖看不顺眼，上赶着给人家姑娘提鞋去！”
还没等父母发火，他先把门一甩，大步流星地离了场。
“反正小爷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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