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显这一出门,越想越气。
大伙都是戏伶,谁没有倒仓过?
我自己倒仓的时候,姥姥和姥爷精心照看一番,很快也就过去了。
怎么就她丹小瑜这么矫情?
倒仓不能上台,还把丹师伯抬出来压人。压不过了,倒给我安上一个以下克上、胜之不武的罪名。
那我成什么了?
我爹娘一贯地只是凶我,一说我不敬尊长,二说我趁人之危。
且不说教坊戏班不是我的正经尊长,就说今天这种情形,放在别人身上,那叫不知者无罪,怎么在我这,平白无故一个大帽子就扣下来了?
我倒想要好名声,我爹娘却要好端端的寻一盆脏水来泼我。
这谁忍得了!
黄显想着这些,气呼呼地走了一路。黑夜之中,也不知道走的是什么方向,正觉得累了,恰好看眼前一间客店,还亮着灯笼在檐下,又留着一扇门板没关,便进去要了间屋子睡下了。
虽然他身上没带钱,不过一点都不担心。
现在整个水溪镇里,还有不认识他袁少当家的人吗?明早起来,和店家说说原委,暂时赊个账吧!
劳累一天,又置气一晚,都是耗费精力的勾当。进房间稍一洗漱,就觉得眼皮打架,躺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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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亮,隐隐约约的笙箫管笛,随风飘在窗边。
这么小的声响,听在黄显耳朵里,好比边关将士听到出征的擂鼓似的,朦胧中一下醒转,翻身起床。
下楼来柜台,不说赊账的事,先问:“我听街后边一处地方传来奏乐声,那边是什么所在?”
掌柜娘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哦,那是驿馆的别院呀。教坊戏班就住在那。”
黄显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
要说一切都有定数,确实不假。我虽然不愿道歉,但来都来了,正好看看情形再说。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掌柜娘子有些好奇。
这少年人生得挺俊秀的,笑起来也好看,只是听说那里有教坊戏班,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
黄显打算定了,才向掌柜道:“大姐,我是德胜班的袁宝。昨晚下了戏,本想随便逛逛,不料迷了路,就在店里歇了。如今我身上没有现钱,只好给您打个欠条……”
掌柜娘子眯着眼,看了看他:“小子,你可别骗我。你若真是袁少当家,我分文不取都使得。但若扯谎,我这就一算盘——”
她作势抓起算盘来晃了晃。
“不敢欺心,我给您唱一段证明吧。”
黄显刚起床,反正还没吊嗓子,便自己打了拍子,无管无弦清唱了一段苏武牧羊中的“谒金门”。
掌柜娘子托着腮,静静听完,点了点头。
“得了,我也觉得你有些相似。这曲儿也唱得真不错,听得怪喜欢的,免了你房钱吧。”
“哎呀,使不得。”黄显有点不好意思,“不如我给大姐写个字条,今晚您去武庙看我的戏,我免收您的票。”
“你可不要诓了我去,德胜班又说并无此事啊。”掌柜娘子依然半信半疑的。
这也难怪,演艺时的戏伶,都是穿戴着全副行头,又妆容齐整,和平时看起来大不相同。观者又大多站得远,根本看不清。是以掌柜娘子再三怀疑,到最后也并不全然相信他。
黄显打了张字条,上面写明持此条的两位是贵宾,他担保免票观戏。画了自己的花押。
“大姐放心,我信誉好得很。”
可不像那丹小瑜,临阵脱逃,哼。
//
黄显不愿被人发现,所以不走驿馆前门,只绕在小巷里走着,一路侧耳细听墙后的动静。
走得越近,丝竹声越清明。听这曲牌,全然没有李寄斩蛇中的段落,尽是荆钗记了。
丹小瑜还真的是不能上台了?
可是,即便不上台,这会也该练唱。可是他听这满园之中,声音虽好,却没有一个像她。
难道她一点都不能唱了?
他本来有些快意,可转念一想:
“该不会是一直都在倒仓期,只是瞒着人,不愿认输?唱到昨天,才终于撑不住了?”
可他真拿不准。
“不会吧?丹小瑜不会这么傻,以自己的前程,赌这一场相斗吧?”
以丹小瑜那不服人的性子,很有可能啊。
他扪心自问:“若是我自己,处在倒仓期,又有劲敌挑衅,非要比个高下,我能怎么办?”
当然也要争一口气的。
“只是,这么一想,丹小瑜这事的源头,还真是要着落在我身上。”
晨风带着运河的水气,扑在脸颊有些微微凉,令人从夜晚的混沌里逐渐清醒起来。
这狭窄的巷子,他走了一半。
若要前行,必然会看到真相,或许真如父母所说,是他需要负责的。可是,若要避开,回头退出去,就当不知道,他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稍稍一踟蹰,还是决定查访清楚。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眼看那边二楼上开着一扇窗户,里面有个人影晃了一晃。
“是丹小瑜爱穿的晋江绿。八成就是她在那里。”
他悄悄盘算着,轻手轻脚地贴在墙边。这样,窗内的人即便往外看,也一眼看不到他。
他就隐匿在清晨墙下的阴影里,看临窗的绿衣少女。
上次遇见,只顾着挑衅。这几日相斗,歌乐相闻,却不曾见过面。这会有了时间,细细地看,只觉得还是像小时候的观感,又秀气,又精致,仿佛是白瓷烧的,白玉雕的,剔透玲珑的模样。
一身绿衣裙,更显得肌肤细腻如凝脂。细长的手,搭在窗框上,托在腮边,都特别好看。
尤其现在,眼圈、鼻头,微微发红,更衬得楚楚可怜。
黄显就这么站在窗下看着,只觉得越来越不是滋味。
他这心尖上,莫名地发酸,发沉。仿佛吞了块极重的东西,沉甸甸地梗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真是有点过意不去。
“要不要想个说辞,稍微安慰她几句……
“可这样一来,就得听我爹娘的提议,来拜访一趟了。
“罢了罢了。来就来吧。”
这一想,刚才那沉甸甸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地闹腾。似乎是想要什么,却完全想不出来,究竟是要什么。
“许是她现在太柔弱了,引动我的同情,不能安心的缘故吧。”
丹小瑜原也是背着人偷偷为难,想着想着,就掉了眼泪。她当然不愿声张,觉得难以抑制的时候,就将手绢蒙在脸上,趴在窗框上抽抽噎噎,尽力不哭出声来。
黄显在窗下,只能看见她埋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想必是哭得厉害了。
“别这么啊……”他小声道,“再哭一哭,嗓子更不行了。”
他就有点后悔,昨天气头上和父母抱怨“祖师爷要砸她几天饭碗”的话来。
不由得回忆,他自己倒仓的时候,一发现嗓子沙哑,也是吓得不知所措。脑海中泛起往常听过的各种故事,尽是倒仓期没有过渡好,少年英才硬生生陨落的情节。
姥姥安慰他开嗓找找调子,适应一下。他平生第一次打退堂鼓,心里怯生生的,小声道:“姥姥,我怕……”
他这样的身形,稍微瑟缩着的样子,一定很丢人。但姥姥没有一句取笑的话,一直很有耐心,温和地安慰,鼓励,才帮他度过了那段惶惶的日子。
如今,看着丹小瑜的情态,正像是看到了从前的他自己。
哪个少年戏伶不怕倒仓的?
他讲过的话,也太没有良心了。
别说是小时候见过几面,有些拐弯抹角的同门之谊。就算是完全陌生的戏伶,甚至是真的有什么仇的戏伶,他也不该那么想,那么说。
是该来道个歉的。
//
黄显就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巷子,辨认一番方向,自己灰溜溜地回了德胜班的下塌处。
刚到门口,只见衣箱师傅家的大儿子司巧,正倚着门和卖花的小姑娘搭讪。
司巧这些年也拜了师傅学艺,不过学的不是戏伶,而是百艺。这是一门大类,包括杂耍、戏法很多技艺在内。
此时这瘦瘦高高的少年,面带笑意,手指翻飞。卖花姑娘手里那一串茉莉花苞,在他这里一会消失,一会出现。逗得姑娘睁大眼睛,紧盯着他的手,也看不出所以然。
黄显走到跟前的时候,恰逢他要收势,将手一摆,那鲜嫩的茉莉花就忽然变作一方鹅黄手帕。手帕一角,也绣着一朵茉莉花。
“哇!”卖花姑娘惊喜感叹。
司巧把手帕递给姑娘:“一大清早就走街串巷的,多辛苦呀。拿着这帕子,扇扇风,擦擦汗,也是极好的。”
黄显不禁腹诽。
这家伙,有了点手艺就开始四处招摇撞骗,不知道拿这廉价的绣花小手绢坑过多少卖花的卖糖的小姑娘,一骗一个准儿。
他和这种花蝴蝶,绝不能同流合污。
于是目不斜视就往门内走。
“哎哎!”
司巧一抬手把黄显来路挡住,袖中一阵茉莉花香,飘散在黄显脸前。
“您哪位?这里戏班,闲人免进。”
黄显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我是你大爷。”
“说反了,我是你大爷!”
“没说反,我是你大爷!”
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斗上嘴了,卖花姑娘红着小脸,拿喷香的新手帕捂着小嘴,偷偷笑了好一阵。
司巧装得一本正经,转头去跟卖花姑娘说话。
“哎,小妹子我跟你讲,将来你要是想找郎君啊,可要找个老实本分的,万万不能找我大侄儿这样的。你看看,夜不归宿,忤逆尊长。说好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人家可好,一点儿也不练,日上三竿才这么溜达回来。你给拿个主意,是不是该请家法,好好揍上一顿?”
卖花姑娘情知他指桑骂槐,只是她不是泼辣性子,听他在这说什么找郎君的,小脸都红透了,小声埋怨:“你……讨厌。”
话虽这么说,可是小手把手帕攥得紧紧的,挽着小篮子,咬着嘴唇,又是想笑,又是不好意思,跺了跺脚,就跑远了。
司巧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小姑娘的背影。
“真可爱,颠颠地跑,像个小白兔似的。”
黄显毫不留情揭露:“你可少造点孽吧。”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造的孽还少吗?”司巧眉眼弯弯,并不生气,只是好友间例行的互相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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