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平时,黄显看司巧和小姑娘们耍贫嘴,还会觉得好笑。但今天,他满心里都是丹小瑜在背着人偷偷掉眼泪的模样,想起什么都觉得无味。
司巧说他,他也只是歪了歪头,无声承认。
“你昨天住哪去了?”司巧随口一问。
黄显一面往里走,一面随口地回:“住店去了。”
“你刚下戏就跑了,身上哪有钱?”
“呵!小爷的戏迷遍布水溪镇,有人请客住个店,那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你就吹吧。”
司巧一路陪他走到堂屋,只见桌上摆了茶碗,后院里隐隐传来珍珠和黄彦练嗓的歌乐声。
好么,这么大一个帅儿子,丢了一夜,这夫妻两个根本找也不找,一切照旧!
黄显还是觉得有点郁闷。
可是回头想想,确实是他自己冲动,一言不合跑出家门,夜不归宿,还指望父母先给他低头不成?
唉,得了,先给二老认个错吧。
司巧看他神情,也知道等下会发生什么。拍了拍他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黄显更郁闷。
兄弟,你这一副要送我上法场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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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堂屋来,绕过屏风,从后门出,就看见几位乐师在旁伴奏,黄彦和珍珠在排对唱的一段戏。
夫妻俩显然也看到他回来了,谁也没理他,若无其事继续排。
郎有情,妹有意,缠缠绵绵心思,甜甜蜜蜜对视,口中唱的曲子里却偏要绕着弯子,互相试探。最终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各自心花怒放,这才依依不舍作别。
黄显快被迎面扑来的甜腻气息糊得不能喘气了。几次递眼神过去,两口子都不和他对看,只当这傻小子不存在。
他几次三番闹得自讨没趣,只好老老实实等在一边。
到夫妻两个排练完这一场,要休息了,黄彦才从戏中的情景里拔出来,跟儿子冷笑一声,问:“这位少爷,还知道回来啊。”
黄显垂着眼皮,道:“爹,你别挤兑我了。我昨晚就是在气头上,今天想通了。人家倒仓,我这边还穷追猛打的,的确不合适。”
黄彦一挑眉,向天上望了一眼。
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
没等他夸儿子两句,只听黄显又说:“但是——”
黄彦心说:我就知道!
黄显道:“老爹你也掂量掂量,你这个偏心也挺过分的。咱们都是到了晚上才知晓这事的,那之前,我不过照常赴约打对台而已,又不是故意要得罪教坊,又不是专门撕丹师伯的面子。”
珍珠点了点头,道:“你爹也是为你好,怕你落下个得罪师长的话柄。行走江湖,名声最重要,倘若给人看不起,那以后就不好过了。”
黄显道:“娘,这道理我知道。可是,昨晚教坊戏班输给了我,咱们平心而论,那全是我的错吗?虽然她们是迫不得已,但是对台期间,临阵换人、改戏,观者选择不看,也是情理之中。
“这里里外外的巧合,攒在一起成了事,却只埋怨我一个,我觉得不公平。”
珍珠道:“你也知道,在这桩事里,就你是个后生小辈,不怨你怨谁?本该你退一步,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何必嚷嚷着不服?现在吃点亏,将来才是福气呢。”
“你看,你们总这么说。”黄显撇嘴,“吃亏又不是万能的,遇上有的人得寸进尺——”
珍珠笑道:“得寸进尺那些人,咱们也就不让了。偏偏要让丹师伯,你可知道这其中的意思?”
黄彦在旁接口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黄显这才点点头,道:“我也想过了,丹小瑜她……也挺不容易的,咱们是该去探望探望,也顺便取消对台,讲个和。”
珍珠道:“那你可想过,今晚,明晚,还有两天的戏要演,可要怎么安排?”
黄显道:“想了。”
他看珍珠望着自己,便提出来:“既然那边是丹师伯上台,咱们这边就以您两个主演,我不上了。友谊赛什么的,也罢了,就说因为意外,咱们只算前几天的结果,得出不胜不负,皆大欢喜。为了庆祝,便由长辈们献艺,对水溪镇观者支持我们俩,做个答谢。”
这文武台是一对儿开的,那就好生生地一对儿结束了吧。
他想用自己的技艺和教坊争高下,也不必急在这几天。
今后,一定还有机会的。
珍珠也很欣慰:“这安排不错。”
黄彦又出一题:“那,你帮我们选一出戏看看?觉得什么剧目合适?”
黄显道:“她们《荆钗记》是个文戏,破镜重圆的故事,演出来婉丽。那咱们也演个《西厢记》,怎么样?”
黄彦想了想:“好。那么,咱们先去驿馆拜望。回来之后,一应改戏的事,你都要负责打理,我和你娘亲排戏,是走不开的。”
黄显心知,西厢记是一出经典,也是德胜班很熟悉的一出戏,只要叫来琴师、配角戏伶们,稍稍对一下戏,走走过场,上台就是万无一失。
而黄彦推说走不开,就是要把应变的一切事务交给他这少当家,练一练他经营的本事。
他当然是欣然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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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在教坊戏班,丹志梅正和姚芳洲聊这件事。
“妞儿这倒仓还是挺平稳的,中调的一些曲子,唱着也没什么差别,想必很快就能过去。”
姚芳洲笑道:“正是呢,反应挺小的。只是她自己心里老是过不去,不肯开口,一两日下来,赌了好几场气呢。”
“咱们这孩子,就是太要强。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意气,非要万事都合规合矩,一点不能越过去,这性子可不大像我。”
“还说你当年不是这样?也不知道是哪位姑娘,发觉自己快到了倒仓的年纪,就成天坐立不安的,非要拉上我单独练。”
姚芳洲想着就要笑。
那个时候,他已经到了会心动的年岁,悄悄喜欢上丹志梅了。但丹志梅是丹派的嫡系传人,少年成名,上台时用的尽是首席乐师,轮不到他把瑟。他只好一直记着她擅长的曲子,反复练得最合她的心意,才得了她的注意和信任。
丹志梅和如今丹小瑜一样,很好强。觉得自己倒仓期将近,不愿人前露怯,就只和姚芳洲说好,午后在升平坊的水井那里见面,一起去巷子深处那所荒院子里练唱。
这样,一可以多练一会,二可以及早发现倒仓期来临,不至于晚间到戏台上出丑,耽误了戏。
原本是个好计划。
可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们两个悄悄摸摸,还未成行,就被戏班的师姐妹几个抓到。盘问一番,得知这个打算,也都觉得不错,都要单独练。
这下,姚芳洲满心期待的独处,变成了集会。丹志梅就觉得,是因为她暴露了行藏,给他添了好多麻烦,也有些过意不去。
从那之后,两人就交往多起来了。一起磨练技艺,慢慢由单向的憧憬转为互相心许,最终有情人成眷属,相伴到了现在。
姚芳洲笑看丹志梅,说起了旧日的事,丹志梅也有些想起来了。
“我昨天就想,可真是忙糊涂了。当年自己就知道注意,如今却疏忽了我家妞儿。”
“也不算迟。”姚芳洲道,“妞儿这里不算大事,她总得自己别扭一番,才能好了。我却担心,只看昨晚这个情形,倒像是你的技艺退步,竟不如个后辈了。那边德胜班的黄师弟,又要百般地担心。”
丹志梅无奈一笑。
“临时改戏,还能有过半的观者,又不哄场,又不退票的,也算是给我很大面子了。唉,你不知道,我昨晚下戏时都心惊肉跳的。真怕他们当时就把孩子拎过来,当面说这孩子压过了我等等……那时候才害臊呢。谢天谢地,昨晚可是给了我三分活路,没有当场难看。”
夫妻两个忍不住笑了半天。
“依我看,昨晚不来,也要今天来的。”姚芳洲笑道,“黄师弟太客气了,我也觉得好难应付。”
正说话间,弟子就进来道:“师傅,德胜班递了帖子,登门来了。”
夫妻两个交换了“你看吧,果然如此”的眼神。
趁徒弟去待客的工夫,两人整了整衣冠,又说了几句。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应对今晚,待会可能得有些商量。”
“大概也是取消比斗,言归于好的意思。”
“毕竟是咱们输了,且看看他们要怎么安排,配合便是。”
“正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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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心里有数,气氛很融洽。
于是见面客套几句,黄显就起身,道:
“丹师伯,我待要去看看师妹……不知可否。”
丹志梅笑道:“莲枝,你带师兄去吧。”
莲枝当面温言答应,出门走到廊下时,就变了态度。
黄显不过随口一问:“丹师妹没什么大碍吧?”
就惹来他转头瞥一眼,不冷不热地道:“管好你自己吧,莫招惹我师姐。”
黄显眨眨眼,不明就里。再问莲枝什么,他只是不答,一径快快地走到后院,把黄显留在楼下,自己上楼敲了敲门。
门开了个缝,香果从里面闪了出来。
“干什么?”
她声音特别小,压着嗓子用气,两步以外都很难听清楚。
“有客来访,问师姐要不要见见?”莲枝也是小小声。
“这还用问!师姐哪有心情见客!”
“是德胜班的袁少当家。”莲枝解释,“说要来探望一下,师傅就让他来了。”
“他还有脸……来!”
香果站在廊下,细白小手叉着腰,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些,又赶紧压低,道:
“师姐恼的就是他,怎么可能见他啊!”
莲枝也不确定:“可是,人都来了,说不定师姐见了,能当面骂几句?”
“你这个思路真的很有新意。”
“是吧?”
香果恨铁不成钢:“傻子,听不出好歹话来!这是夸你的吗!师姐心结就在这里,你把他放进来,不是火上浇油吗!”
“那也说不定是以毒攻毒呢?”莲枝还是有点活络了心思,“不如你问问师姐。师姐要说打出去、叉出去,我卫莲枝亲自动手,一点也不会犹豫的。可是,要是你替师姐做了决定,我觉得不太好。”
香果咬着嘴唇,皱着眉犹豫半晌,才叹了口气。
“好,我进去问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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