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小瑜这房间不算很大,尽管香果和莲枝悄悄商量,听在她耳朵里,也是明明白白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人家登门探望,总该保持礼貌,让他进来寒暄几句,才是待客之道。
但是她一想到,这些寒暄难免要提及两人的赌约,对台戏的输赢,她心里就窝着火,一股子烦躁。
她丹小瑜,年纪虽小,可一向是最讲究个颜面姿态的。
为了颜面,她答应了赌约;为了争气,她全力以赴。
可是结果呢?
突然之间,倒仓期降临,让她不得不以最丢人的样子退下戏台,输得难看极了。然后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蜷缩在房间里,生闷气。
现在,挑起这场对台相斗的罪魁祸首,就在阶下站着,要当面看看她输成什么难看的样子。她却还得为了颜面,把他好好请进来,虚头巴脑地客套一番,讲出些不咸不淡的礼貌话来。
凭什么啊!
他叫的阵,他赢了,他来围观我的败像,我却不能拒绝?
呸!
难道我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点脾气都没有的吗!
丹小瑜越想越气,呼气都微微发颤,攥着拳坐在那,兀自克制着。
香果从没见她这副样子过,小心翼翼地蹭过去。
“师姐……”
“嗯。”
“师姐……那个……他……”
“谁?”
“德胜班的袁少当家,过来探望你,你……见不见?”
丹小瑜半闭上眼,深深吸气,颤颤地呼了出来。
香果在一边看着,觉得她内心可能已经破口大骂了几百句,只是涵养好,不愿说出来。
香果悄悄地想:“真是难为我师姐了。”
丹小瑜霍然站起来,走到门边。两手拉住门扇左右一扯,两天来闭得紧紧的门扉大敞开来,打在旁边的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黄显正等得无聊,听这声音不大对,好奇地抬起头来。
正对上丹小瑜的眼神。
倚着栏杆的绿衣姑娘,面色阴郁。她也不下楼,只是站在走廊,轻轻扶着栏杆,冷冷看着阶下少年郎。嘴唇紧闭,既不说请上来,也不说请回,只是和他对视。
黄显本就想着放低姿态,又被她一盯,心里发毛,于是避开视线,浅浅行了个礼,道:“师妹无碍吧?”
“谁是你师妹?”
“呃……”
黄显开口前,满心是她小时候那副机灵的模样。他原以为,她可能会借着什么话头,冷嘲热讽几句。也打算着,不管是什么典故,他都如数接下来,不还口便是。
可谁知道,她这么自持的姑娘,竟然也会冷冰冰,硬邦邦,从开腔就油盐不进,直接把他的好意甩回来。
“那……丹小姐,你这两日,还好吧?”
顶过了他一句,丹小瑜心里就轻松了一点,闻言更没什么顾忌。
“少当家觉得,怎么样是无碍?怎么样是还好?我现在这样吗?”
黄显除了“呃”就没别的反应。
他这才发觉,他只顾兴冲冲地来看望,却事先估计错了后果。甚至连个开场白也没准备好,更别提再有什么随机应变了。
现在她满腔怨怒,他这边一片空白。
怎么办?
越劝越气,不如不来。
倒有点尴尬……
丹小瑜见他思索,冷笑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无非是来看笑话的。如今看到了,我不能再登台演艺,所以心情低落,闭门不出,你可满意了?”
黄显答道:“我没有这样想。”
“知人知面不知心。”丹小瑜不以为然,“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出来和你说话,只是问问,你想要我如何?”
黄显一愣。
丹小瑜道:“你我这场赌赛,没有事先说筹码,是我的疏忽。如今我输了,只好由你开条件。你直说吧。”
“怎么说是输了?”黄显立刻回她,“你这是意外退场,做不得数。”
“哦。”丹小瑜语气淡淡,“那你的意思是,你即便胜过我娘亲,还不能满足。我这次受的挫折和耻辱,在你心里,也不算数。须得你玩够了,满意了,才算有个正经的结果。是吗?”
黄显看她这模样,心里就咯噔一声。
“不好,她似乎想偏了。”
他直觉今天要趁热打铁,把话说开,别让她这样钻牛角尖。于是赶紧反驳:“自然不是!这话从何说起?”
他这一急,就想往楼上去,到她跟前去说话。不料一脚刚踏上楼梯,莲枝就把胳膊一拦,横在他面前:“干什么?”
没等黄显开口,继续抢白:“我师姐让你上去了吗?”
香果也在一边愤愤地帮腔:“怎么的,你还要硬闯啊!”
黄显虽然在丹小瑜面前有些理亏,可面对他俩横插进来,心里烦躁,不愿客气:“让开,不关你们的事。”
“怎么不关他们的事?”丹小瑜冷冷道,“你这场赢得好啊,打了整个教坊戏班的脸面,人人都觉得抬不起头来。我们没有把你拒之门外,还和你客气着,已经够大度了。你有什么吩咐,说就是了,别无休无止地在这里撒野。”
黄显有点着急:“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我哪里有这个意思?”
“没有最好。”
“丹小姐,我登门只是来讲和,你这个态度……”
“我怎么了!”丹小瑜双眉倒竖,手重重拍在栏杆上,“我愿赌服输还不行?我让你随意提要求还不行?你想要低声下气的服软,别说我是输了,就是死了,也做不到!”
这话是从哪来的?
黄显皱着眉想了想,也不知其所以然。
他就怕说话慢了又被截断,索性一气都说了。
“丹师妹,你冷静点。我从来没有想过你说的这些。咱们不过是技艺上比赛,并不是非要比个谁赢谁输,我也绝对没有欺负你的意思。
“更何况,你退下台来是因为意外,怎么能算比出了结果?
“没有结果的事,又怎么论输赢?
“我今天来,也不是来和你讨债的。我就是来看看你而已,你就如此的误会我,又非要问我有什么要求的。那也罢,我就说:咱们把这事的起因,经过,结果,统统撂下,谁也别再提了。你看行不行?”
丹小瑜听了这话,阴郁的脸色并没有变化。
“行。”
黄显没料到她这么干脆就答应了,心里一松。抬起眉来向她笑道:“丹师妹……”
一个字还没说完,丹小瑜转身就回房去了。
香果喊了声:“师姐——”也跟了进去。
随手要关门,只听丹小瑜在里面道:“不用关了,透透气。”她就应了一声,也进房间去,看不到了。
只剩莲枝,抱着臂堵在楼梯口,看着黄显。
“怎么的,还等我们招待午饭啊?”
黄显挺不是滋味的。
他心知丹小瑜肯定又把他的话解歪了。可究竟怎么歪的,他一时也想不出来。
只是看香果和莲枝都这样态度,他就有些心里打鼓。
毕竟,一个人误会他,可以说是她解错了话。可三个人都在误会他,他就怀疑起是不是自己说的话,真的哪里有问题。
现在,错也错过了,人家也逐客了,只好先走人,再做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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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初白,晨雾清清爽爽,教坊戏班师徒们已经起床练功了。
丹小瑜跟着丹志梅学荆钗记里的一些细节,站得不远不近,一面看,一面做。丹志梅开口唱时,她在一边听着学,也小声跟几句。
稍有所得,就拉着杨栋棠走远些,一起多练一会。
文武双庙的戏台,已经又归于静寂了,只是观者还意犹未尽。于是德胜班和教坊应水溪镇商会之邀,各自在水溪镇另两处勾栏继续演艺。
两家班社的走动,依然像从前那样。
在水溪镇驻演这段时日,两边弟子们都会去看对方的戏,有时候师傅们也加入进来,大家聚在一起,谈谈演艺的事,互相指点晚辈。
但黄显和丹小瑜算是彻底闹掰了。
当着父母的面,也打招呼,也问个好。除此之外,当彼此不存在。
黄显因为那场无意中的胜负,对丹志梅有些怯意。但见丹志梅一点也不介怀,依然对他温和相待,自己也特别不好意思了。每叫一声“师伯”都是轻轻柔柔的,聆听教诲别提有多认真。
丹志梅笑称:“这孩子,比我自己的徒弟都好教,一点就透。”
每当说到技艺细节的时候,正需要一生一旦相互搭戏,演一下情节给师傅验看。若叫丹小瑜来陪练一下,她只当没看到、没听到,或者不知道溜到哪去练习,还顺便带走了香果、莲枝、杨栋棠等一班子同门好友,搞起了集体失踪。
没奈何,只好由德胜班的师姐妹来搭配。
这样一来,同一场戏,还得分头教。
两家长辈都知道丹小瑜要强,于是自然觉得,她是因倒仓期声音不完美,就躲了起来不愿开嗓。除了偶尔劝慰几句,也并不多打扰她。
而黄显,跟着丹志梅学这十几天,越发觉得自己先前想得窄了。
技艺之道,本来相通。强行去分什么教坊的,草台的,囿于成见,那就落了下品。
昔日姥姥也曾讲过,民间戏伶的技艺,也不是都出自一家。只因同行相争,各家技艺都有些门墙,不是那么好融会贯通的。为了学艺更精,有人偷师,有人四处请教,有人重金买来别家戏本,也有互相以技艺精髓交换的。
如今,教坊的技艺送到他面前了。
千锤百炼的,全是精髓所在,丹师伯一句点金,胜读十年书。
黄显只觉得自己像个刚发芽的麦苗,不管是天上雨露,还是水渠灌溉,都一发全收进根里。再慢慢地伸展开自己的叶子,向上拔高。
有这些滋养,他终会抽出花穗,结出自己的果实来。
《荆钗记》是南宋故事,反派是大名鼎鼎的戏曲两宇宙之一,万俟卨。(ps:另一大宇宙是严嵩)
这种一生一旦悲欢离合的故事,放在什么时间里也都说得通,所以依然选用了这个名称~
但是《玉堂春》这种明显是明朝官制的戏,就不好拿来用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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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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