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实,日月轮转。
五六个年头,也就是弹指一挥即过。
江湖不见,倒也平安。
但……
彼此心知肚明,大家都在梨园混,早晚终会江湖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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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暮春的清晨,又到了三天一次,刊发《花间小钞》的时间。
满城都在议论新的消息。升平坊内的早晨,还是一切如旧。
升平坊,教坊所在的巷子尽头,有全大梁城最好的一口甜水井。打水的差事,俱都是教坊司下各部班子的新学徒。
新人看井,打水三年,是教坊司雷打不动的成规。
既是干活,也是训练。一是为弟子们习惯早起的勤勉,二是为他们塑造体格,稳定身姿。
因为是新人嘛,步伐不好把握,腰上腿上摇摇晃晃的毛病,还是常有的。水花飞溅,落在地面和衣裳,一看就知道下盘还不稳,且要再多多地练习基础。
眼下这时节,天还热着,新弟子们身上泼了水,只觉得凉快。说着来,笑着去,甩开了扁担,也不顾满桶半桶,却苦了别人。
早上去书斋取《花间小钞》的弟子刚刚回来。一看必经之路上全是水花飞溅,满脸无奈。
可他的消息更重要,这“水路”不得不过。
垫步拧腰,举高双手,这人就像条泥鳅似的,在新人当中转来转去。脚底踏着一路湿滑,毫不打绊,也不必停留,一路往坊内跑去,手中字纸一点也没有沾湿。
“哇!咱们将来,也能练成这样的步子?”
新人们担着水,一路艳羡地目送。
水井旁,一面扳腿一面监督后辈的师姐答道:“他也不过是刚从担水的差事考出来,还有得学呢。”
“师姐,你学了多久啊?看起来身体很柔韧了!想必已经开始学舞学唱了吧!”
“我?”被问到的师姐一脸郁闷,“我若是真练好了,还能在这儿跟你们啰嗦?”
旁边另一师姐道:“我们也差的远呢,还没有进院子里练习的资格,只能在水井练功!你们啊,别以为进了教坊,就捧上了金饭碗。将来考核不过,难道一辈子挑水不成?都用点心。”
“用点心?什么点心?”
“师姐说得我都饿了。”
“师姐发点心呀,去哪里用点心?”
新人嘻嘻哈哈,都不放在心上。
两位师姐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这群半大孩子了。
“你们就皮吧!将来考核淘汰流的泪,就是如今头脑里进的水。”
新人笑得更开心了。
“不信不信,略略略!”
两师姐对看一眼,一个撇撇嘴,一个摇摇头。两人心里就有了数。
这些孩子,都已经十七八岁了,现在才学演艺,已经算是起步挺晚的。若进了教坊的门,还不明白这门技艺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恐怕仍然是受不了辛苦,要退学回家的。
不但退了,还会向别人诉苦。
“教坊太消磨人了。凭什么我青春年华,学不得技艺,只能做些挑水、理衣箱的粗活?”
如今,大颂朝人人都爱看演艺,学艺的少年人多如过江之鲫。天下太平许久了,这代孩子们都没吃过流离之苦,养得挺娇气。不少人稍稍练一练功,发现不能一炮而红,就生出十分不满,于是放弃了演艺之路。
这几年,江湖上不乏从教坊流出去的半吊子,逢人便有这一说。
“那教坊几位班主,也都是年轻人,只凭是名家的子弟,便成了一号人物。我们这样的路边草,去了也学不到东西,都是给人家垫脚的。”
这些流言传得久了,教坊弟子的数量相应地减少了些,半途而废者又增多了些。最终,经过层层考核,能留在各个班社深造的,和能在教坊司勾栏内演艺的新人,一年也出不了两三个。
对教坊内坚持学艺的师兄师姐来说,倒是个好事。
眼看竞争者少了,练功的场合大了,所以底层弟子们都攒着一股精神,日夜不停地练,期望可以在定期考核里晋级,早日得到演艺的机会。
新人不受些教训,是不会懂事的,师姐们深知这道理。懒得多说,只板着俏脸唬道:“还不老实?待会日上三竿,水还没挑完的话,可是要受罚的!”
“哎哟哟我们好怕哦!”新人虽然还满不在乎地顶嘴,手里,脚下,却明显加快了速度。
等他们挑着半满的水桶,再次出发的时候,刚才拿着小钞的弟子,已经进了戏班练功场,打开嗓子,高声喊:
“大师姐!”
“嘘——”
训练中的戏伶们急忙制止。
院子当中,丹小瑜正在晨练。
当年,她毫无悬念地度过了倒仓期,重归戏台。又过一段时间,到了桃李之年,丹志梅专意带着教坊弟子去京城之外巡演,常年不在大梁,就把教坊戏班京城总部交给了女儿掌管。
如今,教坊戏班班主丹小瑜,调理戏班里一应事务,已经得心应手,自身的唱功和做功,依然毫不松懈,每天都要花去大量时间勤奋操练。
今晚,教坊戏班要演出《娘子关》,武戏是重头的看点。丹小瑜已经将几场重要的打戏都过了一遍,现在正在练的,是最巅峰的那一折。
剧情里,是千军万马,戏台上,只是一名武旦。下腰、旋转,以一人演技,塑造出乱军中奋力拼杀的形态。师弟师妹们绕在她的周围,翻筋斗、跑圆场,随着锣鼓节奏,有人上前过招,有人在远处向她投出花枪。
丹小瑜已经练了一段时间,额上早已见汗,却还来不及擦。她踩点极准,把控着一整台的节奏,忙而不乱。手中双剑舞起,连连推开龙套的招数,又将不同方向的花枪挑回。
练完一套,自己想想,还是不太满意。
于是向乐师们吩咐:“再快些!”
乐伶们点了点头,稍作休整,重新敲响锣鼓,节奏果然更急了三分。
龙套戏伶们各自心中一凛,随着乐声,加快了攻击的节奏。丹小瑜毫不见为难神色,似有三头六臂,砍,扫,挑,挡,舞动得胸有成竹。
“看样子,还得练一会。这可怎么办……”
拿着小钞的师弟,似是拿着块烧红的炭火,急得团团转。
好不容易等到这场练完,丹小瑜又将乐伶和配戏的师弟师妹拢在一起,嘱咐了一番。
“今晚就按照这个节奏上,压轴的这一折,就会更好看了。你们再练练,踩好新的锣鼓点,我等会加入,一起再排两遍,把它记牢。”
“是,师姐。”
艺伶们各自散开,重新练习。丹小瑜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自己走到院子角,在水盆里摆了摆布巾,将脸擦干净,又去拿起茶碗,喝了几口凉掉的茶。
拿小钞的师弟这才抓了空档,急匆匆冲了上去。
“大师姐!你看!”
“我早就看见了!”丹小瑜柳眉一竖,“不就是去拿份小钞?一早跑得没影,拿回来也不练功,就傻站在那!偷懒是不是?”
作为戏班主,相比丹志梅的柔中带刚,丹小瑜说话做事更直接,丝毫不绕弯子,说一不二,也颇得戏伶们的敬畏。
“不敢偷懒啊,师姐……”师弟愁眉苦脸,“今天这小钞上说……”
“磨磨蹭蹭!”丹小瑜一把接过,“我自己看。你,还不去练功!为了弥补磨蹭的时间,今天练双倍!”
“是!师姐!”
师弟抱头溜了。
“真是的,最近新人们都有些疲沓,是该找个时间,集体敲打敲打。”丹小瑜皱着眉想了想,随手展开那卷被攥皱了的《花间小钞》。
这玩意她每次都看,已经看出经验来了。
小钞开头那些“郑家皮草”、“不古斋新书”的杂篇告示,先卷过去。末尾的“吉屋招租”、“狸奴待聘”、“采花贼通缉”等互通启事,卷在另一手里。眼睛只看中间那段。
只见一个大字标题,跃入眼帘:
“万胜班不日进京!”
下面写道:“近年来风头强劲的万胜班,已在京郊现身!看来路,是要打算进京演艺了。花间文馆已差使专人前往,欲问其究竟。在下一次发刊之时,另有专门消息说明详情,请街坊们再关注下去。”
旁边还有一段:“解释周知,万胜班是这几年横空出世的江湖演艺班社,以见面就要打对台的强硬风格闻名。负者便被并入其中,胜者还未曾见,因其从未尝败绩之故,可谓名副其实,万胜不殆。眼下在京城的江湖班社众多,哪家将会成为万胜班的对家,与之一战?让我们拭目以待!”
《花间小钞》是雕版印成的,为保证三日一次出刊,几家板印工坊需要分头开工,各自刻几篇文字,最后再并为一处,印出成品来。所以,每一块文字都篇幅不长。万胜班这条消息,目测占了两块板子,可以算得上是这期小钞的重中之重了。
丹小瑜把“解释周知”那段,又细细看了一遍。
对万胜班,她其实并不陌生。不仅早就知道其大名,还从它一诞生起就关注了。
这班子很新,有三四年的光景,一出世,便震动了江湖。
它是江湖班社中的饕餮。
这班子初成,还没有名字,只有几个年轻的艺伶。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凡其所到之处,就要和人立对家。
筹码,也始终不变。
“若我们赢了,你们的整个班社归我们。”
“不仅仅是你们的勾栏、艺伶,还有你们的衣箱行头、后勤雇工,我们,全盘都收!”
“你且不用管我们吃不吃得下,只管你们自己,输得不要太惨。”
他们相斗的范围也十分广。
不仅斗戏伶,也斗傀儡戏、皮影戏等杂部戏班。若遇上乐伶、舞伶、百艺伶人,也要斗一斗。
区区一年多的光景,这个不知名的新班就斗了二十多场对台,未尝败绩。吸纳了十几个江湖班社,迅速长成梨园新一霸,实打实地叫响了“万胜”的名号。
如今,江湖上中小班社,都四处托人探消息,好绕开万胜班,避免被吞吃的命运。
也许是久未逢敌手,这万胜班,终于还是要来京城。
丹小瑜合上小钞思忖。
“江湖上的原则,都是与人为善。这没规矩的草台班子,逢人就斗,就不怕天外有天,哪日跌个大跟头?”
既然来者不善,那教坊也要做好准备。
教坊司掌管着京城所有班社的行动,绝不会允许一家草台班子在这里蹦跶,到处挑战的。
必要之时,为维护梨园界的安宁,教坊戏班当使出霹雳手段,给这万胜班一个终身难忘的下马威!
从这章开始,终于交代完背景,进入大主线了~!
也许亲们会觉得这作者真慢热,写十几章才到大主线。但是作者计划这篇可能有个二百章左右,十几章的前情和环境介绍,已经比例很小啦,系不系~
关于主角的年龄,其实我本来想写十年之后又十年,但是想想这也太久了,于是减少了一些。
现在的女主是21岁,男主24岁。
实际上,戏曲艺人在这个年纪就算很大了,成名成家的不少,当得起“老板”了。
前几天家里和工作上有点事,于是断更了几天,从今开始尽量恢复日更~依旧是每晚19:0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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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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