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清晨。
大梁城郊外的一片空地,原是野草荒坡。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这里竟凭空多出了连片的帆布帐篷,高低错落着,像是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村庄。
一般村镇口,总会有个石碑、牌坊,来指示地名。
在这些帐篷中间,竖着一根三丈长的高竿,竿头高高挑起一面杏黄色绣幌,随风猎猎飘扬。展开时,只见上面绣着三个大字。
万胜班。
若是有行人偶然从这处经过,便能听到从帐篷之间传出的各种声响。乐器的奏鸣伴着欢歌笑语,偶尔也有鸟兽的鸣叫。
若是走近,也能看到,二十余辆车都已经卸了套,在帐篷后方的一处地方整齐地排了好几排。车上蒙着防水的油布,露出那些半旧不新的箱笼一角。万胜班的几个舞伶,就将腿抬高,在这高高的箱子上抻筋。
竹篱笆挡起一大片山坡,这临时的马厩里,骡马刚吃饱了一顿,正在休息和闲逛。偶尔有枝头的小鸟飞下来,偷偷叼去食槽中散落的谷粒,或是捡走地上落的兽毛去筑巢。更有些胆大的,直接站在骡马的背上,拿小嘴埋进去薅一把。
忽然,一个男子走进马厩中来,小鸟四散惊飞。
男子二十来岁,身板结实匀称,很是挺拔。穿着一身湖绸衫裤,束了青纱冠,横着白玉簪。乍一看来,像是个商贾子弟。但商贾多是和善又精明的,这青年的眉宇之间,却是几分坦然的神气。略一抬手招呼,一匹壮实的骡子就跑了过来。
“哈哈,伙计,我知道你跟我最亲。但是你看看,别人家的公子哥儿进城,骑的那是什么好马?我却要骑着你这小骡子,实在不像话啊。”
虽然打扮和长相人模人样,但一开口就这么没溜儿的,除了黄显,也是没谁了。
“小宝哥。”
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黄显转过身来,就看到是司悠寻了过来,司巧跟在旁边。
司悠如今是万胜班的账房,一应财务和人员,但凡动一动,都要和她细细报备。哪怕黄显身为班主,也得听她的调配。像这样自己跑到马厩里来拉牲口,可是大忌。
所以黄显态度非常好,没等她问,自己就老实交代。
“悠悠,我这……正打算选匹坐骑,进城里去。”
司悠随口追问:“这么早?”
“是啊,咱们这里,离城门还有十里路呢。早些走,早些到,也好早些办事。”
司悠大概满意,点点头:“不如我也跟你去城里。你去办事,我去街上逛逛。听说京城的衣裳首饰又新颖又精巧,还有很气派的茶楼酒肆,里面的点心啊,菜肴啊,都是人间美味。我老早就想见识一下了。”
“行啊,一起去。要调马,还是调车,都凭你安排。”
司巧在一边好奇:“去城里干什么?”
黄显道:“去教坊司。”
司巧也随口追问:“这么早?”
黄显自然懂他的意思。
“是啊,私家班社想要进京演艺,必须去教坊司报备一声。但我这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是要走什么文书,需要多少时间。所以早些准备,也好心里有底。”
司巧道:“那我也跟着去吧,在城里逛逛,看看风景。”
黄显一脸鄙夷:“我看你只是想看看京城的漂亮姑娘。”
“还是你最了解我!不愧是我精心呵护的小蛔虫。”
“你也就这个肤浅爱好!没半点高尚追求。”
“你就很高尚,一早起来就梳头,搽粉,挑衣裳,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的,天刚亮就偷了牲口想跑。那教坊司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勾着你的魂儿——我盲猜一下,是丹小姐吧!”
“你给我小声点!”黄显从袖子里抄出折扇就打他,“你可以随便挤兑我,但是老把丹师妹挂在嘴边干什么!让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自不量力,肖想丹派传人呢!”
“啧啧,提起她来,满口就是‘师妹’、‘师妹’的。恕我直言,她身边那位爱穿白衣裳的把瑟,好像姓杨的,那个才是人家正经的师兄呢!你跟人排辈,走的哪一脉啊?这名不正言不顺,攀师门关系,就不怕‘别人听见’啦?”
“这是两码事!”
“一码事。”司巧摇头感慨,“你这一身痴缠的傻气,早就暴露了你的心思,打量谁看不出来啊?是不是,悠悠?”
司悠笑着跑了,去找人套车。
“哎,悠悠,”司巧冲着她的背影喊,“用那个红帐子的马车,好把小宝风风光光嫁到教坊去当女婿。”
“司巧,我看你这破嘴,就吐不出好话。你这么喜欢漂亮姑娘,教坊有的是,我看你将来才是教坊女婿。”
“嘿,那敢情好。借你吉言,我若是跟教坊的姑娘在一起呀,以后就凭着这层关系,定居京城,买房置地,走上人生巅峰!”
“哇,你比我想的还要无耻,这种梦都敢做?”
“郎中说我脾胃不好,特别适合吃软饭!”
“我的天,我要吐了。”
“吐了?莫不是有了?丹小姐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让我们班主这么一个黄花大闺男独自带球跑……”
他这话实在是说不完了。
因为黄显从兵器架上抽了一根马鞭,追着要揍他。
司巧就一边跑,一边喊:“哎哟,班主息怒,打了小的不要紧,别动了胎气!”
几个舞伶看着他俩打打闹闹满场跑,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们在说什么?”
“大班主不是男的吗?”
“对啊。我看着也像……”
“那……那怎么怀孕了……”
“你们几个,新来的吧!”乐伶都看不下去了,“别当真,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大班主和司副班主从小就这样,互相损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们都习惯了。”
舞伶们又一阵交头接耳。
“唉,我本来觉得,司副班主生得高高瘦瘦,很是好看,现在见他这么皮,像个小孩儿一样,我就没兴致了。”
“可不是么,我觉得大班主在戏台上俊朗无敌,我好喜欢!结果……什么胎气,什么闺男的,我得打盆水洗洗耳朵。”
凭本事单身,最是无药可救。
两位表里不一的班主,在不知不觉中,第无数次错失了良缘。
而当事人并不知道自己形象破灭,只顾着打闹。玩了一阵,就一同登车,往大梁城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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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小瑜这边刚晨练完,吃了早饭,还没消停地喝口茶呢,只见一个师妹慌忙地过来,道:
“师姐,万胜班班主来了。就在教坊司角门等回音呢!”
“这么快?”丹小瑜有点惊讶。
“怎么办啊,师姐?如今咱们也没个长辈在家,人家找上门,看着就来者不善,咱们怎么应对的好?”
“慌什么?”
丹小瑜深深呼吸一回,平静了自己的心绪,才向师妹道:“他们可有拜帖?可有城门查验的文书?”
“拜帖在这里。文书,我们还真不曾问。”
丹小瑜接过拜帖来打开。
黄显,司巧。
她一下就全明白了。
难怪,万胜班崛起这几年,和袁宝销声匿迹的时间吻合。原来是他不再署艺名,改用本名。
大概是德胜班又盛不下他了,他要出来另起炉灶?
——这无意中想到的“又”,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呵,如今回头想想,是她忙着自己的技艺精进,疏忽了很多线索,于是连这么明显的特点都没注意到。
这万胜班,一出世就到处去和人立对台,强取豪夺别人的家业,赢了就趾高气扬,拿“万胜”这种轻狂名号引以为傲,可不就是这位大少爷的性子吗?
以两家父母联络之紧密,他定然知道,教坊司的长辈艺伶们分头带队离京巡演去了。选择这个时候到京城来,目的还不明显吗?
是冲着她丹小瑜来的。
要把曾经那场胜利做到实处,叫她无话可说来的。
做他的春秋大梦!
如今的她,无论是身量、嗓子,还是技艺,都已是成熟稳定下来了,他想捡软柿子捏,给他在江湖扬名,可是打错了算盘!
行啊,来吧。
尽管放马过来!
丹小瑜思索一晌,心里有底,讲话铿锵:“你去趟门房,将黄老板和司老板好生请到前厅来。”
师妹应了一声。
丹小瑜又道:“你回去告诉大家,谁都不要穷紧张。万胜班进京是来演艺的,又不是来寻衅,我们演好自己的就行了,有什么好不好应对的?若再有人说这些话,月钱减半,禁演十天。”
师妹缩了缩脖子,应道:“是。”匆匆出去了。
丹小瑜从柜子里取出公服穿了。
教坊和江湖班社一样,以戏班为首,另有乐师班,舞班,歌班等几个副班。教坊戏班主,也就是教坊的“大班主”,直属吏部,有个官阶在身的。
如今丹志梅卸任,丹小瑜接了位,各外地班社进京演艺的事务,都要她来做了。
无论她和黄显有什么过去,现在人家递了拜帖,申请进城,她也要公事公办,核验之后给出许可文书。
至于今后如何对呛,都要等万胜班全副人马来了,再做打算。
到了前厅门前,黄显他们还没有到。丹小瑜站在门边,不急不躁,只在心里打着拍子,默默地咀嚼着那段加快节奏的戏。
等上了台,戏装沉重,又要快速舞蹈。一边舞一边唱时,唱词的字眼,就要咬在新的动作节奏上了。
那么,这样的力度,这样的拍子……
只这么一倏忽间,她已经想得入了神。
那边走廊上传来一声:“黄老板,这边走。”她是一点也没听到。
直到黄显被教坊师弟引领着,拐过回廊露了面,脚步几声,猛然把她惊醒了。
她明知要办事了,但一时没收住心,整个心窍里都被《娘子关》填得满满当当,两眼中呛辣的杀伐之气,一下子扫到黄显的脸上来。
黄显猝不及防,竟然被她看得打了个激灵。
怎……怎么的?
好端端的四月下旬,就要下雪了不成?
自从上次发愿恢复日更,就不停有工作……
累吐了……
忙完一阵赶紧更一章。
以后更新预告可不能提前说,要趁时间它不注意,悄悄地进行存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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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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