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观音庙内。
火光摇曳在临时捡来的木柴上，照出两张神情各异的脸。
冯期神色淡然坐在离火堆较远的地方，她拿起地上的枯草，动作随意地擦着归途刀上早已干涸的血。林夙则因处理肩膀上的伤痛得龇牙咧嘴，显得十分狼狈。
她们逃出问骨楼时，天已渐亮。壁内楼阁虽坍塌，但那鬼将必定会找到出路继续追踪。两人本打算骑上鬼将一行人留在洞外的骏马代步，奈何那些战马训练有素，只认旧主。一靠近便嘶鸣躁动，根本无法驾驭。
冯期当机立断，挥刀斩断缰绳，将马匹尽数驱散，至少能给对方制造些麻烦，延缓追踪。
两人朝着山外狂奔，冯期毫无半点疲态，林夙却吃尽苦头。直到傍晚时分，冯期听到身后喘息声不对，回头一看，只见林夙哇哇吐血。冯期这才停下，拎起几乎昏迷的林夙，找到了这处荒庙暂避。
“啪嗒——”
燃烧的木柴发出一声爆响，溅起火星点点。
冯期停下擦拭的动作，用归途刀将压在上方的湿柴挑开，庙内的光线瞬间明亮了几分。她抬起眼，看向对面气息渐渐平稳下来的林夙，开口道：
“你那箱子，给我瞧瞧。”
林夙闻言，犹豫片刻后还是将那个锦缎包裹的乌木箱子递出。她一路都死死抓住，问骨楼的东西，如今也就剩这些了。
冯期见她行动不便，起身走过去。林夙居然生出股莫大压力，冷汗浸透了额前头发，咬着牙，在冯期伸手接过箱子时，忍不住脱口而出：
“前辈……里面，没有《焚刀诀》。”
“我知道。”
冯期的回答没有半分惊讶，她自然地接过箱子，顺势就坐在了林夙身旁，打开了箱盖。她没看里面零散放着的东西，径直从中拈起枚奇特的飞镖。
林夙的目光也被那镖吸引。镖身造型很独特，透出暗红血色般的光芒却不显眼，里面开着清晰的血槽，槽内似乎残留着些许难以辨认的陈旧痕迹，透出股怪异的气息。
“《焚刀诀》全本。”冯期摩挲着镖身，像是说起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就被我烧干净了。”
“！！！”
林夙猛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冯期。她回想起之前自己是如何信誓旦旦地用《焚刀诀》作为诱饵，如何绞尽脑汁地圆谎……原来，那些自以为是的算计和表演，在对方眼中，就如同稚子嬉戏般可笑。
林夙向后瘫躺下去，背对着冯期，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浓浓的鼻音道：
“那前辈随我入楼，帮我杀叛徒。做这些，又是因为什么？”
冯期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旧在那枚血镖上，庙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火苗燃烧木柴的噼啪声。
“你今年多大？”冯期忽然问了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林夙怔了怔，闷声回答：“十九。”
“嗯。”冯期应声，指尖在镖上敲击，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半晌才接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大概二十年前？雍州，停云客栈。”
她的语速很慢，带上了回忆的疏离感。
“我追‘翻云手’的手下，追到那里后，线索断了。”冯期抬头看向破庙的屋顶，慢慢讲述起那时的情况：“客栈里鱼龙混杂，正当我要离开时。有个戴着面纱的人递了张纸条给我，里面详细记载‘翻云手’手下的动向。”
林夙不知不觉已转过身来，认真听着。
“我立刻起身去追，临出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冯期顿了顿，看向林夙，“那就是萧向卿。”
“江湖传言问骨楼认钱不认人，她那时什么都没找我要。”冯期从思绪中拉回，“所以，随你入楼，一是还这份旧情。二是好奇，她这个指路人，为何在二十年后，用这种方式引我来。三是……”
冯期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拿起血镖。
“这枚镖，我认得。三十七年前，烈刀门血流成河那晚，我见过同样的。它不属于‘翻云手’，也不属于任何明面上的仇家。我查过，毫无信息，也就作罢。如今，它出现在萧向卿的盒子里，我知道这定不是问骨楼的手法。”
林夙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一个念头疯长，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肩头的剧痛都暂时忘却了。她撑起身子不顾伤势，摸到那枚从地耗星处夺回的梅花机关钥匙，激动地抓住冯期的衣袖，声音因急切：
“楼主她失踪前留下指令，若问骨楼遭逢大难，可去寻近期会了结‘翻云手’的人前来，然后我就去布置了甲人等你。之前地耗星叛变，偷走钥匙后带了一波我看不出身份的人，将问骨楼所有人都……。”
因为太过激动，林夙开始哽咽。冯期见她此刻模样，竟伸手轻拍起林夙的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情泛起。
安抚似乎起了作用，林夙剧烈起伏的肩头慢慢平复下来。她用力抹了把脸，继续说道：
“要是这样，地耗星带来的那些人，还有后来出现的鬼将……定和三十七年前前辈宗门遭遇的惨案，有所关联！楼主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隐藏起来！”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似乎正在被一根无形的线慢慢串起。
“看来，这趟浑水，比我想象的更深。”冯期觉得其中似乎还有些端倪，“你对那帮鬼将了解多少？”
“少之又少，只知道她们一出现就打着武林盟‘荡寇司’的名头，让各门各派遭殃。”林夙努力回想起自己在问骨楼收集的信息，无奈摇头。
“武林盟，荡寇司……”冯期重复着这两个名字。
冯期想着，这些事之间好像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势利较大的门派必定被铲除分食，操控这一切的会是谁？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破庙内只剩下柴火偶尔的噼啪声。
忽然，林夙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打开那个乌木箱子。她忽径直从箱底摸出一封看起来颇为皱巴的信函。信封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署名或标识，故而之前并未引起冯期的注意。
林夙小心地抚平再拆开信封，将里面唯一的一张信纸取出，展开在两人面前。
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字：
论武大会。
-
休整一夜，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冯期睁开了眼。
多年的颠沛流离与生死搏杀，她早就习惯了这种奔走，只需浅眠便能恢复精力。冯期看向蜷缩在火堆旁依旧沉睡的林夙，依旧深陷在昏睡之中，眉头紧锁，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冯期悄然起身，没有叫醒她。
走到庙门处，凝神感知四周。山林寂静，只有晨鸟的啼鸣，无任何人烟气息。
鬼将一行人，是真的被楼阁废墟暂时困住了？还是因为失去了马匹，暂时迷失了方向？
无论是哪种，冯期确信她们此刻确实是安全的。
日头渐渐升高，林夙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噩梦魇住，骤然惊醒，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惧。
“醒了？”
冯期的声音传来，让林夙狂跳的心稍稍平复。她花了片刻才将神魂从混乱的梦境拉回现实，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脸上不禁掠过一丝赧然。
“还能走吗？”冯期问。
林夙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站起身，开始默默收拾所剩无几的行囊，透着一股倔强。
冯期不再多言，用脚拨弄了几下柴灰，又将一些明显的痕迹抹去，足以让寻常追踪者难以立刻辨明细节。
随后，她便带着林夙，一前一后，走去下山的路。
冯期步履沉稳，刻意放慢了速度。林夙跟在后面，看着前方冯期那看似老去但还有十足力量的背影，暗下决心。
昨晚看到萧向卿留下的那封仅写着“论武大会”的信后，两人已商定前往正在筹备武林大会的赢川城。
那里龙蛇混杂，既是危险之地，也可能是揭开谜团的关键所在。
走了一段，冯期头也不回地开口：“你的伤，我们要换个方式赶路。”
林夙下意识想反驳：“前辈，我还能……”
话未说完，冯期手腕一动，归途刀的刀鞘轻点在她未受伤的左边肩上。林夙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逞强，只会死得更快，还会拖累旁人。”冯期收回刀鞘，她的话语依旧直接，“从此处去赢川，路程不短。我们先去附近弄辆马车，备些东西。”
林夙深知冯期所言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不再坚持，低声道：
“全听前辈安排。”
约莫半炷香后，山林渐疏，远处已能隐约望见村落低矮的屋顶和袅袅炊烟。
冯期脚步不被察觉地一顿，目光扫向路旁一丛看似毫无异状的树木。她的视线定格在片断裂枯萎的枝叶上。断口整齐，绝非野兽啃噬或掉落所致。
空气中还残留着难以捕捉的陌生气息。并非血腥，也非鬼将一行人带来的煞气，带着些许特殊草药混合的味道。这气息极其微弱，转瞬即逝，却未能逃过冯期的感知。
林夙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异样，看着前方渐近的村落，又加快了些脚步，努力跟上。
冯期面色不变，心中却已了然。
看来，除了鬼将，还有别的“东西”也被吸引过来了，或者，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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