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秦淮河像一条被拉长的铜镜，镜里漂着灯，灯上漂着歌。
林微月踩着歌点登舫，西域绿松石面帘垂到唇畔，帘子故意不缝底，留一条缝，好让河风把她的呼吸吹凉。她穿的是男子月白长衫，腰封却勒出女子最细一道弧——她要的就是“雌雄难辨”，让有心人一眼生疑，再一眼又不敢妄断。
舱门低，她俯身，帘角先探进去，像先派了个探子。
舱内已有三人：
——左首，漕运副使韩逊，胖得把官服撑成一面鼓；
——右首，两名歌姬，抱琵琶，指缝嵌着铅粉，像刚捏过雪；
——正中，萧煜。
银甲换玄衣，衣角却沾着北地寒泥，与这温软河水格格不入。他面前矮案摆着一只核桃——又是核桃。
林微月心口微紧：昨夜朱雀楼下，他捏碎一枚；此刻，他拿银刀剔果仁，刀尖挑出一瓣，像挑出一枚眼珠，冲她递过来。
“先生，”他称她先生，嗓音低而短，像刀背敲鞘，“江南的核桃，壳薄，仁苦，像极了御史台。”
林微月不接，只抬手。
指尖掠过刀尖，把果仁掸进自己舌底，苦味炸开的一瞬，她含糊道：“苦才好，苦才醒神。”
两人对视，灯火被河风压得一矮，旁人只道寒暄，只有他们知道——交易已经开始。
韩逊捧出“酒”，其实是账。
乌木匣排开，十二卷青册，册脊用朱笔标“两**引”。
“锦心先生远到，必不是为听曲，”韩逊笑得像弥勒，手指却摁在册角，“这批盐引，朝廷要抽三成做北境军饷，先生若能替咱家美言……”
林微月没等他说完，掀帘，露出半截下颌——线条太清，清得带刀。
“三成？”她笑，声音压得极低，“韩大人怎么不干脆把北狄也喂饱？”
话音落，她指尖已掠过最底一卷青册，指甲缝里早藏了薄刃，轻轻一挑——火漆断开，无声。
萧煜半阖的眼蓦地睁开：他看见了，却没动。
林微月用身子挡住众人视线，两指夹出最后一页，折成半寸宽，顺势塞进自己袖口。
那一页，是“暗账”——漕银去向的最后一环，也是林淮安的名字会不会出现的关键。
变故发生在琵琶第二根弦崩断时。
“铮”一声，像谁提前敲了更鼓。
窗外水影里，忽然翻进三条黑影——弩机先响，再听破窗。
弩箭钉进案面，尾羽尚颤，箭尖已贯穿青册，离韩逊手背只差一粒米。
韩逊尖叫滚倒，油脂满身，像一条被叉住的鱼。
林微月已起身，面帘被箭风掀飞，绿松石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像碎掉的星。
她没遮脸——遮已来不及。
萧煜的刀比她更快，刀背磕开第二支弩箭，箭镞调转，“噗”反钉进刺客肩窝。
血溅起，落在林微月左颊，一滴，滚烫。
她反手摸案，烛台入手，蜡泪倾倒，火舌舔上青册——
“你疯了！”萧煜低吼。
“要的就是疯。”她声音极稳，火光照出她眸子，像两口深井，井壁全是刀痕，“册子烧了，幕后人才会慌，慌了才会再伸手。”
火借酒气，轰然窜高，舱顶竹篾噼啪作响。
刺客不止三人。
船底暗舱被凿，河水喷涌，画舫开始倾侧。
韩逊抱头往外滚，却被一支弩箭钉在门槛，血漫进火里，发出“嗤”一声腥臭。
林微月趁乱要冲下底舱——她要知道凿船人是谁。
萧煜一把拽住她后领，声音压得极低：“命重要，还是账重要？”
她回头，火舌映着他侧脸，像镀一层薄铜，“王爷，你我要的东西不一样，别挡道。”
“本王要的是你。”
五个字，像五枚铁钉钉进她耳膜。
她愣了半息——只半息——底舱传来童声哭喊：五皇子！
那孩子竟被藏在此处！
林微月瞳孔骤缩，猛地甩脱萧煜，纵身跃下梯口。
火油已流到梯脚，她裙摆沾火，瞬间烧出焦糊味。
萧煜低骂一句，扯下自己玄色外袍，裹住她下半身，两人一起滚进底舱。
底舱水深及踝，河风从凿口灌入，火舌被水气撕得猎猎作响。
五皇子被绑在桅杆基座，小脸惨白，唇色乌青。
林微月扑过去，金簪撬绳，绳粗，她腕力不够，绳结湿水愈发紧。
萧煜一刀斩断，断绳却带倒桅杆——
轰！
燃火的桅杆迎面砸下，林微月把五皇子推出去，自己却被桅杆尾部压住，肩骨“咔”一声脆响。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耳中却听见萧煜在喊她名字——不是“林姑娘”，不是“锦心先生”，是“微月”。
她从未听他这样叫过。
火光照出他眼底血丝，像一张细网，第一次把她网进去。
他徒手抬桅杆，木刺扎进掌心，血顺腕骨滚进袖口，滴在她脸上，与先前的刺客血混为一体，竟分不清谁更烫。
“走！”
他把她扛上肩，五皇子抱在怀里，一脚踹开侧舷板。
三人跌进河水，火舌卷到他们背后，像送行的旗。
水面之上，画舫已成火球。
林微月被冷水一激，清醒大半，却见半页燃烧的纸从高空飘落，纸角赫然写着“林淮安”三字。
她伸手去抓，纸灰触水即化，只剩一点朱红，像粒将熄的朱砂痣。
萧煜托住她后颈，声音贴着她耳廓，极低极稳：“别动，再动肩骨就废了。”
她抬眼，第一次在他瞳仁里看见自己——发焦，唇裂，满脸血与灰，却亮得吓人。
“王爷，”她喘笑，咳出一口水，“你输了——册子烧了，我爹的名字却浮出来了。”
萧煜没回，只把她更紧地箍向胸口，水流急，他带她往下游暗桥洞漂。
桥洞阴影罩住两人前，林微月最后回头——
火船正中，桅杆轰然折断，像一柄燃烧的巨剑，直直插入河心。
剑尖所指，正是他们沉水的方向。
暗桥洞下，早有另一艘乌篷小艇等候。
艇头立着一人，手提风灯，灯罩上绘白梅——林府私徽。
林微月瞳孔骤缩：她离家不过两日，谁竟能算到她会在此处上岸？
萧煜的手在她腰侧一紧，声音第一次带了迟疑：“那人，是你安排的？”
林微月摇头，肩骨剧痛让她声音发颤：“不是。”
灯影抬起，照出艇上人侧脸——
竟是林府老管家，福叔。
他手里捧一只黑木匣，匣盖半开，露出内里一卷全新未毁的“两**册”。
福叔躬身，像在给死人见礼：
“小姐，老爷说——火里烧的是假账，这一份，才真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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