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照落的的话音飘在空荡荡的夜色中。
周围的树枝,院中的草堆、檐下的阴影忽然开始随着风密而诡异地“唰唰”晃动起来,玉田静静听着,瞬息后,瓦片上、石板上、矮墙后,四面八方的脚步急急朝自己奔袭而来,心里默数了大概十来人。
她蓦然起身,闪避过身后冲出的一掠刀光,然后几步稳稳落在了院中。
她看清四面包围自己的那些人和他们手中的家伙:或枪或刀或剑,也有赤手空拳的,看起来都是些江湖草莽,不过他们的眼里却无杀气,竟无一不透出几份期待和兴奋。
玉田心中奇怪。定心后抬眼,她的手指一根根合起,握在剑柄上,手臂紧绷,倏然间,伴随着锋利嘶鸣,剑光扫过,剑势灵活,武器相击间发出“铮铮”的长响,锐光凌冽,万点寒星,掀起地面尘土飞扬。
待她立定后,十来人俱倒跃十余步。四处望了望,竟已不见连照落的身影。
他引来麻烦,却独自逃了。玉田心头冒出隐隐怒气,见那些人再有欲上来纠缠之势,她迅速小跑出后院。
后门挂了一盏青灯,玉田定睛一看,见门前拴着一匹马。身后有人追来,来不及瞻前顾后,她骑上马,趁着天将明,上了道,向琥边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只盼能赶上清早开城门。
远远望见连照落一个人立在风中时,玉田正徒步穿过黄昏的旷野,来到琥边城下。
那时正是进城一年以前,一场冷雨刚过,绿柳横坡。
见到玉田后的第一句,连照落问:“马呢?”
玉田对上他满怀期盼的眼睛,面无表情道:“卖了。”
“卖了?那是我为你特意留的马,我买的时候花了很大价钱的,你居然卖了!”他的脸上浮现了浓重的悲伤,问:“你卖了多少钱?”
玉田将荷囊扔进他怀中。他捏了捏,里头鼓囊囊的,阴云刹时消散,欣慰道:“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却见玉田正冷冷看着他。
“那天晚上,你偷偷溜走,拿我作挡箭牌,帮你甩掉尾巴,所以我欠你的酒钱算还清了?”
连照落认真思考起来,道:“可你擅自卖了我的马儿。”
玉田的脸色变得难看:“我一分钱都没有了,不卖马这些天怎么吃饭?”
她向连照落身后望去,这里居然平地立起一座客栈,名为穿风客栈。穿风客栈就开在琥边城下,离城墙只隔着一条河。望过去,就是她日夜以赴都要赶到的那座城。
玉田考虑了一下,既然琥边城已近在咫尺,那便不必再着急赶路;既然不必再着急赶路,不如在此客栈先休整一晚;既然要休息几天,不如买点酒喝喝,再入城。
她把这自认为周全的想法告诉了连照落。
连照落道:“是个好主意。”
两人走进客栈,玉田对店小二道:“来两碗汤面,打二两玉壶春。”
她想了想,又道:“再订两间客房。”
“等等,”连照落忽道:“客房是多少钱?”
“五十文。”
玉田反问:“这么省作什么?马都卖了,衣食住行的钱总是够的。”连照落笑眯眯地不吭声。
她的脸色忽而沉下去:“原是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苦笑道:“有没有可能我等的是你的钱,没钱,人在天大的事面前都寸步难行。”
玉田忍着怒意,道:“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既然缺钱,那你为何不自己卖了马换钱,还要我替你?”
连照落驳道:“若不是我把马留了给你,你只怕再过十天也到不了琥边城。”
可惜玉田不是江湖人,她不懂为何这些天一连串不明所以的事情找上了自己,不懂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年在想些什么。因此她选择了闭上嘴,不理会,转身,上楼。
这一晚,是玉田离家以来睡得最深、最香甜的一个晚上。外边雨绵绵,被衾里一夜无梦。翌日她睁眼时,已是红日满窗。欠身而起,推窗就是琥边城。玉田心情大好,收拾完毕行装,边下楼边道:
“掌柜的,离店会账。”
走到一半,见到一楼大堂中景象,玉田的脚步悬停在了半空。
连照落已经在一张桌子前坐着,面前摆着白粥,正就着啃一张饼。
而整个堂中,围着那张桌子站满了十余人,十余道目光聚集在连照落身上。
玉田一出现,那些目光便一同整齐地向她转来。
空气静了静,她向连照落喊:“你出不出手!”
连照落没说话,端起碗将粥饮尽。
一时间,刀剑齐出鞘,“叮当”声不绝,反射出白光,映着晨阳,刺在玉田脸上。
到了这个关头,多说无益。几人带头向玉田冲来,她只得持剑迎上。
越来越多的身影加入这场缠斗。除了打斗声,还有桌椅断裂声、瓷杯碎裂声、吆喝求饶声响彻整间大堂。
店小二颤颤巍巍躲在柜台后,只露出一双乞怜的眼睛,叫道:
“我的酒翁!”
“我的招财宝像!那可是镇店之宝啊!”
“我的红木水牌!那是请胡秀才题过字的!”
......
当玉田剑下的最后一个败将扶着门落荒而去时,店小二也颤抖着双腿起身而出,看着满地的碎片狼藉,他怀疑,这间客栈的老鼠苍蝇都快跑光了。
玉田看着眼前,此时才忽然意识到了一切,她无奈地叹了一声,举起荷包道:“我可以赔的......”声音却渐渐弱下去。
店小二都快哭出来了:“姑娘,你那荷包里所有的钱都赔不了啊!”
玉田苦道:“那要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肯定是要赔的,我要先问问我们家掌柜,他今日去城中采购了,得他回来才能做主。你......你们是两位?”
连照落道:“我们是一起的。”
“你们两个,就先扣在店里!”
连照落向玉田道:“别慌,最起码赔不满一条命,做几年帮工就赚回来了。”
玉田怒目,走过去,“啪”的一声将剑拍在他跟前那张完好仅存的桌子上,道:“现在我有资格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总缠着不放?”
连照落不言,觑了她一眼。
“不回答?那你一辈子也别想走出这间客栈!”
连照落放下碗筷,缓缓站起来:“这事儿说来话长。”
“再长也要说!”
“这就要说到一张江湖武力排行榜,名为芳华榜,江湖上由来已久,人尽皆知。”他顿了顿,“你初入江湖,或许不了解。裴庄芳华榜上的次序,并不是永久固定,而是每个季度都会按照实际情况变更、重排。”
“我有一问,这裴庄是什么庄园吗?”
连照落讶异地盯住她:“你要去琥边城,连裴庄都不知道?裴家是琥边城里最负盛名也最具威望的江湖世家,历任裴家家主掌握着每届芳华榜排名次序的最终决定权。”
玉田奇道:“江湖人没有不服?”
“服不服的不说,就算他们一拥而上将裴庄一举推倒,江湖人能想象一个庞大力量的突然蒸发吗?他们有能力填补其在江湖中的权力真空吗?
与各种各样的势力周旋、制衡,可比打败裴家,要难得多、复杂得多,散漫的江湖客,不可能此事面前完全团结。到那时,要想再统一江湖、归拢人心,不知还要等到何年何月?这种事情,古往今来,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玉田思索了一会儿,道:“可是,我不太相信。”
“不相信什么?”
“不信一个家族的命运,历经数年,丝毫不为外界所影响,不信它竟没有挣扎、没有衰落、没有力竭的时候。连人生都有起落、王朝都有更迭,何况江湖?”
连照落笑道:“很聪明嘛,你说到点上了,不过,你说的这些有没有发生过、何时发生,只怕唯有身在其中的人,花上一辈子才看得清楚呢,至于你我,蟪蛄凡心,很难有机会。”
玉田若有所思:“我懂了。可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还记不记得在冷泉寺那晚,和你打架的那群人里,有个持鸳鸯锏的男人,他叫秦回霜,长时间在榜上排行第三。”
玉田讶异道:“我怎么不记得还有这个人物?也许是夜太黑,没看清吧。”她翘了翘嘴角,十分骄傲,“冷泉寺的那晚,可是我第一次和人打架,是我第一次出剑呢!”
他怔了怔:“你说,如此漂亮的剑法,那是你第一次出剑?”
“当然啦。”
他清清嗓子,问:“可难道你就不好奇,这登上过芳华榜第一的,都是哪些江湖好汉?”
玉田顿觉奇异至极,笑出声道:“我猜你想说,你就是那第一的人物?”
连照落深深长叹一声:“如假包换。不过,那也是立春前的次序了。”
“那么那些一直对你穷追不舍的人,都是你的挑战者?”玉田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他,“既然你的名是真的,为何不迎战,却一直躲着?”
他垂着眼,低声道:“我不迎战,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现在我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病,导致我四肢虚弱,无法调用内力,别说打架了,连一招都使不出来。”
玉田皱眉:“可听上去,更像是中毒,会不会是遭人陷害?”
连照落轻轻一笑:“也许吧。”
玉田看他的眼神多出了几份同情,他低着头,倒真像是伤心不已。
“那要如何治好?”
“我问过了许多大夫,服了许多种药,俱是无效。”
凝固的空气里多了一些哀愁,玉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没关系,这世上有毒就有药,万物都有它的克星。说不定等你找到给你下毒的那个人,这怪病就可以治好了呢?一切都有机会。”
连照落抬头望去,玉田脸下的两只银耳铛轻轻晃动着,闪耀着活力的光泽,这一刻,他是真的愿意相信希望的存在。然而一想到希望,他又会立刻想到深不见底的寒冷和绝望,仿佛这才是生命的真相。
她说的没错,世间万物都有彼此的克星,希望与绝望、光明与黑暗,何尝又不是相伴相生呢?既然无法逃避,便唯有接受。
“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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