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田愣了许久,仍不愿接受这个摆在面前的事实,然而无论她如何不愿接受,事实就是事实。
事实就是,她摊开手心:“掌柜的,难道你要告诉我,这足足六两白银,都赔不了你的损失?”
掌柜停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扳起手指为她数着:“先不说本店的两样镇店之宝,那水牌可是胡秀才题过字的,千金难买!单说你们把那些往来出入城的客人都赶跑了,这大半日的损失,我算你们包吃包住为本店打一年工,已经很合算了!”
仲春时节,城外佳木葱茏,一带清流横过,玉田的心中却总是惆怅。
这些天,连照落总看见她站在窗边,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忍不住问:
“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烦恼?”
玉田没有回头,声音幽幽地传来:“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和那群人打架;如果没有打架,就不会被留在这儿洗碗;如果不洗碗,我早就进城了......”
一开始,她还会用剑指着连照落的鼻子,后来,她会有意无意地把自己面前的脏碗推到连照落跟前,而现在,她只能独自眺望窗外的城墙,发出气若游丝的哀怨。
“别想了,我都快死了,也没见你这样日日难过。”
玉田猛然转身,冲过去,手掐在他的肩膀上。
连照落被吓了一跳:“你、你干嘛?”
“你千万不能死,要是没有你多出一倍的出力,我一个人要洗碗洗到何年何月啊!”
玉田无力地滑下身子,在一旁坐下。
“我没出去的时候,觉得外面一切都很新鲜、很有趣,只要在江湖走,就如同到了世外,不再有什么烦恼和纠葛。可出来之后,才慢慢适应多如牛毛的事情都要靠自己想办法,自己解决。
江湖上的人最喜欢的是讲仇怨、讲义气,最讨厌的就是讲道理,如果他们真的会讲道理,何必打打杀杀呢?”
连照落苦笑道:“玉小姐,你从前活得是有多天真。不过,我们想的一样。可现在本来就无处可去,包吃包住不好吗?”
玉田叹道:“好是好,可我还有要紧的事。”
“我刚想问呢,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去琥边城?”
“我要去找一个人,找一个真相。”
“原来如此。”
玉田好奇道:“你就不问问我要找什么人?求真相这种事,对你难道毫无吸引?”
他摇摇头:“求真相这种事,一听就容易惹麻烦。”
玉田赞同地点点头:“我得向你学习这种置身事外的为人之道。”
连照落回以微笑,他打了个哈欠,眯着眼,道:“我眯会儿觉,你帮我盯一下掌柜的,万一偷懒被他发现......”
话还未尽,身边人就已传来丝丝平稳的呼吸。
玉田撑着下巴看着,叹道:“困得早,睡眠也这么好?”
春寒春暖,残莲碎雨,石阶生霜迹。待风扫落叶,也卷过玉田的发梢和脊背时,她打了个寒颤,才惊觉又至冬日。
那天是腊月的最后一天,檐下挂冰,门前残雪未扫。
玉田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盯着面前一团小小的不停跳跃的火焰。连照落一大早上就跟着掌柜出去采购了,其他伙计也是早早归家,除夕雪夜,客栈更是无人光顾,只留她一人独守到天黑。
红烛在融化的蜡油中燃尽,整个客栈大堂忽的陷入了一片黑暗。玉田起身摸索着替换新的蜡烛。有人扣门。
“稍等!”
身后“吱呀”一声,来人自己将门推开了。玉田执起新烛,一转身,烛光映着两道身形,吓了她一跳。风卷着雪扑进门来,她忍不住伸手挡了挡,打了个喷嚏。
那两位客人只要了一壶热酒,订了两间房。
玉田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他们。堂中的一男一女,在朦胧灯火下看,虽皆着素衣,神采气质俱是清俊飘逸,那男子头上的冠珠,如同金玉宝石一般光彩夺目,那女子背着的刀的刀柄,上面深深浅浅雕着精致秀丽的云状暗纹。
这对形容谪仙一般美丽的年轻男女,是一路踏着风雪夜赶来的。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处、去往何处,更无人知晓他们为什么选择在一个除夕夜晚,穿行在这广阔的冰天雪地间,途径这清清冷冷的穿风客栈。
“姑娘,还有没有其他小菜?”公子唤。
玉田看愣了神,反应过来,忙道:“不好意思,掌柜带人出门采购了,今晚本店只剩酒,没有别的食材了。”
说话间,玉田能感受到女子的目光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女子淡淡道:“公子,过晚不宜食,该休息了。”
门又被推开了。连照落周身夹带着寒冽的风,走进堂中,道:
“我看见院中停了辆马车。”
一男一女同时回头,扫了他一眼,一前一后上了楼。
连照落拢了拢身上的破棉袄,走上前问:“食材我都放进地窖了。奇了怪了,今晚居然还有客人?”
“是啊,很奇怪吧。”玉田问,“掌柜的呢?”
他神秘一笑,慢悠悠转身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
玉田瞪大了眼:“你不会为了离开客栈,把掌柜的给......了吧!”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手中的茶瓯“啪”一声落桌,连照落忽然心里有些委屈。
“在你心中,我居然会做这种事情。放心,掌柜把货交给我,就回家和老婆孩子吃年夜饭了,叮嘱我把店守好了。”
玉田欠了个身,坐下,手指头玩着茶瓯:“这大冷天的,本该是阖家团圆,有这么两个穷困潦倒的可怜人,居然还要替别人守夜。”
“你等等。”连照落从刚取下的包袱里拿出几个油纸包裹,喜滋滋放在玉田面前。
“年货!”玉田叫道,“我从前没发现,你这么善良。”
她嘴里一颗一颗嚼着盐花生。连照落顿时心头酸意更浓。
他委屈道:“我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说。”
“掌柜让我们为他看一夜店,明日就可以离去了。”
“真的?”玉田跳起来。
“噢,不过他说要是丢了东西,拿我们是问。”
后面的话,玉田没听进去。烛影间,她盯着连照落的脸,发现他比平时更显眉目纯净俊逸。
连照落感到脸和耳朵都有点发麻。
第二日,雪停了。玉田起床时,敲客房门,房中俱空,已不见昨晚的两位客人。她挠了挠头,唯恐一梦。发现柜台留下的银两后,才发觉其非梦。
玉田和连照落锁好店门,上了路。此时天地冻得发白,光像针,映着雪。玉田遥望城墙。城门大开,琥边城已近在咫尺。
入了城,玉田和连照落走向了两条反向的路。分别后,两人都没想着在裴庄前再发生一次天地命运般的巧合。
月色下,玉田没有向连照落解释她必须要进裴庄的缘由,连照落也没问。让她没有预想的是,前脚自己的双脚刚刚落在裴庄后院的草坪上,后脚连照落也跟着翻了墙,在她身后。
连照落也没有向她解释这么做的缘由,他拉着玉田躲在了假山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前方。
花园之中,白梅枝下,一个丫鬟少女正坐在石头上,低低抽泣着。
园中只有少女一人,过了一会儿,似哭够了,抹了抹脸颊。忽然,她有了察觉,站起身后退几步,喊道:“什么人在那里?”
两个人影从假山后出来,慢慢走进园中。少女看见两个年轻男女,与自己同龄。男的青色衣衫,个子高挑,面色却有些苍白。女的带剑,步伐稳而轻盈,双眼却担忧地望向自己。
玉田作了个礼,轻声道:“我们是来庄上为三公子庆生的,白天吃太多,晚上睡不着,这会儿在园中消消食,赏赏景,未曾想迷了路。”
连照落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玉田。玉田不慌不忙,一脸沉静,好像确有其事似的。
少女又抹了抹眼睛,低头想了想,道:“三公子的确邀了些江湖上的朋友贺生。”她抿了抿嘴,“你们、你们刚刚一直在这里么?”
玉田道:“呃,没有,我们也才来的。”
连照落瞥了她一眼,这话不假。
少女呆愣愣的,想起什么,慌忙行了礼,收了收方才不加掩饰的天然之态,道:“二位唤我蛮宁便好,我这就引二位回客居。”
忽而另一个丫鬟跑进园子,喊:“蛮宁,不好了!三公子叫你前去......”话毕,见园中多了两个陌生男女,丫鬟忙收敛,低着头。
蛮宁垂下眼,双睫似留有点点泪光。
玉田道:“没关系的,正好我们也要去拜访三公子,找他聊一聊呢。蛮宁,你能帮我们带个路吗?”
蛮宁仍低着头:“是,二位请随我来吧。”
天又开始落雪。玉田和连照落不近不远跟在蛮宁身后,一路穿林过溪,每次玉田以为将要在某处院落前停下来时,就又被引着穿过一道道月门、一弯又一弯回廊。只是遥遥一望,便见远处隐有重阁叠宇,从枯枝梢头露出来。
蛮宁在一片潭水前停下了,对二人道:“到了。”
清水旁,立起一座楼阁。前院,桃柳明媚,池水澄洁。
雪压着花枝。那花儿都是用纸糊或布做的,用各色染料浸过的,才有了雪中江南的别致景色。院中一座竹木掩映的小阁就是裴三公子所在,隐隐有丝竹和谈笑。
玉田正欲往前,右手却被身边的人拉住了。
连照落微笑道:“蛮宁姑娘,请稍等一下。”
蛮宁为难道:“二位请便。三公子正叫我呢,我先进去了。”
连照落拉着玉田向外退了几步,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有三个问题,你要先回答。”
玉田看了眼不远处背过身等待着的蛮宁,道:“三个?这么多?”
“裴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连照落紧捏着她的手指,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严肃的神情,道:“好,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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