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讨厌呀。”谢禅道。
卞城王会心笑了。
这时，周围忽地一暗。
虽然如今已是夜晚时分，可这种突如其来的“暗”却和寻常的黑夜之“暗”截然不同。
卞城王抬眸，就见秦广王阴沉着脸站在他面前，“来得这么快？”
秦广王却没理他，目光只牢牢盯在他掌心中的小小鬼上，朝小小鬼伸出手道：“忘言，过来。”
卞城王全神戒备，往后退了一步，“忘言不想跟你在一起。”
秦广王脸色愈发阴沉，浑身鬼气翻腾，周围也愈发暗了。他执拗地伸着手，目光偏执地黏在谢禅身上，“忘言，跟我回家。”
卞城王决定豁出去了，他先前没护好谢禅，如今不会再犯那样的错。
既然谢禅失忆前只想逃离老大，那他绝不会让谢禅再落入老大手中。
卞城王凝结起鬼气，冷声道：“实话告诉你吧，就是忘言让我带他离开你的，你别再来……”
“庭瑞？”掌心中的小小鬼忽地出了声，打断了卞城王的话。
小小鬼眼睛上绑着白布条，或许是因为无法再动用鬼气施展视物之术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半天，这才姗姗来迟地出了声。
在场的两位阎王俱是一愣。
秦广王没想到谢禅会这么喊他，谢禅之前特别讨厌他擅自和谢槐扯上联系。
“庭瑞，是你吗？”谢禅又问了一声。
秦广王喉间莫名有些哽咽，“是。”
谢禅从卞城王掌心里站起来，朝着秦广王张开双手，高兴地笑说：“你来接我啦？”
秦广王眼里有些起水雾，把手伸到小小谢禅面前，微微哽咽道：“是。”
谢禅摸到他的手，脚一抬，跨到他掌心里坐下，然后扭头朝卞城王挥了挥手，“庭瑞接我来啦，再见啦。”
卞城王五味杂陈，露出一抹像哭一般的笑，缓缓抬起手挥了下，“再见，忘言。”
秦广王意识到谢禅不太对劲，冷声质问卞城王：“你对他做了什么？”
卞城王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方才在虚时境里待了一个月，如今出来后记忆失了一大半。”
秦广王了然，但又很错愕，“他去虚时境做什么？”
“写书。”卞城王道。
秦广王想起谢禅先前总是赶着写案牍，问道：“什么书？”
卞城王神色变得温和起来，很珍惜地说：“《参考集》，一本写给地府官吏的书。”
秦广王倒没什么感触，问道：“书呢？”既然是谢禅这般费心写成的书，他当然得好好保管起来。
卞城王明白老大的心思，坦然道：“忘言让我把书转交给武陟县城隍庙的崔判官。”
秦广王便不再多问。念在谢禅如今心甘情愿地跟他回家，他便不与卞城王计较今日之过了。
秦广王托着谢禅，转身就走。
“老大。”卞城王突然在后喊住了他，“忘言失了很多记忆，他记不得自己是谁，也认不得我是谁，但他……认得你——只凭声音就认出了你。”
秦广王一时百感交集，喉咙里酸涩翻涌，强作冷肃道：“知道了。”
＊
回第一殿的路上，谢禅坐在秦广王的掌心里，两腿向前伸直，双手撑在身后，惬意地仰起头，“庭瑞，我们要去哪儿呀？”
“回家。”秦广王声音沙哑，像快哭了一般。
“哦。”谢禅问，“那我们今晚吃什么呀？”
秦广王勉强一笑，“你想吃什么？”
谢禅道：“吃馄饨吧。”
“好。”秦广王说，“去街上吃？”
“嗯！”谢禅期待地点头。
他们去了家冥府饭馆。
老板盛了两碗馄饨上来。
秦广王把谢禅变回了原来大小。
两鬼挨坐在一起。
秦广王把谢禅揽在怀里，拿勺子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喂到谢禅嘴边，“张嘴了，忘言。”
失了忆的谢禅乖得出奇，也不跟他争吵，更不排斥跟他亲近，张嘴就把馄饨吃了进去。
但只嚼了两口，谢禅就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不合胃口？”秦广王问道。
谢禅抬手挡在嘴边，小小声地道：“这里面有香菜，我吃不了香菜，一吃就会起疹子的。”
秦广王一怔。
对香菜过敏的是谢槐。
谢禅本人是极爱吃香菜的。
“该提醒老板不要香菜的。”谢禅惋惜地道，“诶，我想起来了，我其实爱吃蟹肉馄饨，该让老板来碗蟹肉馄饨的。”
爱吃蟹肉馄饨的是谢槐。
谢禅本人是对蟹肉过敏的。
秦广王眼底渐渐水雾模糊。
谢禅忘了他们的过往，忘了自己是谁，甚至忘了自身的喜好。
可谢禅却记得谢槐是谁，也清楚地记得谢槐爱吃什么，忌口什么。
直到这一刻，秦广王才深深明白，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为了那点可笑的男儿骄傲，把一个真正全心全意珍视他的人推得至远，伤得至深。
在这个世上，他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个人像谢禅这般赤诚待他、包容他、怜爱他。
“哥哥……”秦广王紧紧搂住身旁的男人，把脸埋到男人肩头，哭得泣不成声。
谢禅无措地拍了拍秦广王的后背，“怎么啦？有谁欺负你了吗？”
秦广王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哭得更厉害了。
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才能护住谢禅？
要是谢禅真的魂飞魄散了，他要怎么活下去？
＊
当天晚上，失了忆的谢禅准许秦广王与他同睡一张床。
秦广王躺到床上，搂着怀里的人，泪痕干了又湿。
他悄悄把自己的鬼丹取出来，想靠鬼丹帮谢禅修复魂魄。
但鬼丹在谢禅魂魄里游走了一圈便自行退了出来，毫无作用。
秦广王难过地又落了泪。
他到底要怎样才能救谢禅？
若是可以，他真想直接把自己的寿元分一半给谢禅。
＊
秦广王几乎一夜没合眼。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睡了小会儿。
不曾想，他做了个噩梦。
梦里，谢禅在他怀里烟消云散了。
他怀里变得空荡荡的。
“哥哥！”
秦广王惊醒过来，手一收，却发现怀中真的近乎空了。
之所以说“近乎”，是因为谢禅确实还在他怀里，只是谢禅的魂魄已几近透明，仿佛一块残破的轻纱，随时都可能彻底破碎飞走。
“哥哥……”
秦广王惊心骇神。
平时高傲强大的他，如今却脆弱又无助。
“哥哥……”
秦广王轻轻搂住怀中人，生怕稍微一用力，怀里的人就碎了。
谢禅闭着眼睛，几乎没了意识，任他怎么喊，也不回应他。
“哥哥……”
秦广王的泪落在了谢禅脸上，却从谢禅脸上穿过，最终滴落到了秦广王的臂弯里。
谢禅已经凝不出实体了。
或者说，谢禅的魂魄正在渐渐虚化，已处在魂飞魄散的边缘。
“哥哥！”
秦广王不知该怎么办。
若是有谁能救谢禅，就算让他下跪也甘愿。
这时，殿外忽地有鬼差道：“大王，阎罗王来访。”
秦广王抹了把脸，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快请他进来！”
阎罗王确实是带着法子来了，“我把谢忘言的文士心和眼睛都带来了，把这两个要物都还回去，或许能修补谢忘言的魂魄。”
这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阎罗王试着把心和眼都还回去。
然而，谢禅如今虚弱到极致，魂魄已经承受不起一颗强健的锦绣玲珑文士心，也承担不起一双完好的眼睛了。
“怎会这样……”
阎罗王看着无法归位的文士心和眼睛，又抬眸看了看已经几近消散的谢禅，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是他害了谢禅。
是他卑劣顽固。
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早早把心和眼还给谢禅，可他偏偏就是没有出手。
如今，一切都迟了。
“大王，卞城王来访。”鬼差通报道。
秦广王看着怀中越来越接近消散的人，已经没什么精力去关注其他人了，颇有些魔怔地道：“都来吧，愿来都来吧，都来陪陪哥哥……”
＊
卞城王从昨日分别后就一直心绪不宁，谢禅的魂魄状况实在是太差了，魂飞魄散只在旦夕之间。
他怕谢禅冷不丁就没了，所以一大早就赶来了第一阎王殿。
谁曾想，当他跨入内殿时，正巧就看到谢禅一点一点地彻底消散在了老大的怀里。
“忘言！”
卞城王失控地喊了一声。
谢禅魂飞魄散了。
这辈子，唯一一个懂他、愿意与他钻研法术的人烟消云散了。
他又是孤寂一人了。
他到底要怎么撑下去……
＊
“大王，转轮王、宋帝王、平等王、泰山王、五官王、楚江王、都市王等诸殿阎王皆来探访……”
不多时，鬼差又进殿通报，却见卞城王呆站在内殿门口，就跟失了魂似的，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鬼差吓得不轻，试探着喊了卞城王一声，却不得回应。
“出事啦！”鬼差惊慌大喊，“卞城王出事啦！”
转轮王等诸殿阎王闻讯，大步走了进来。
泰山王瞥了卞城王一眼，语气复杂地道：“老六这是发了痴，不必管他，就看他自己什么时候清醒过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却见五官王大步上前扶住阎罗王，“老五昏厥了！快来个鬼过来帮我扶住他！”
转轮王却苦不堪言地道：“你们赶紧过来跟我一起控住老大吧！老大发疯了！”
一时间，殿内乱作一团。
楚江王忍不住揶揄道：“鬼还在的时候不好好珍惜，现在都魂飞魄散了，一个个的在这儿发什么疯？”
“你少说一句吧。”都市王真是看不来老二这做派，第一殿都乱成什么样了，老二不搭把手就算了，还有闲情在这儿说风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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