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
日头西照,裴凌悠悠醒来,正对上钟巳皱成一团的苦瓜脸。
“少爷,我想我们还是……”钟巳忧心忡忡道,还没说完,就被睡饱了精气十足的裴凌拉着出门,“少爷……少爷不要啊!!!”
“你不懂,”裴凌脚步如常,不仅不为所动,还试图说动钟巳,“这是必要的——春晓馆的路怎么走来着?”
春晓馆就是雍京城内最负盛名的风月场所,男倌女倌皆有,分作两处不同院子,因着男倌未成气候,平日里大家提起来的大多都是女倌春晓馆。它与迷离坊并称雍京两大醉生梦死之地,凡是京城中纨绔,没有哪个不知道其在何处的。
但不怪裴凌不认得路,敕勒侯府家风虽然不严却也算得上清正,他从小到大都被勒令禁止,只在几年前被狐朋狗友带着偷瞧了门口两只卷着九条尾巴的瑞狐图纹门当,都差点挨辛九归的鞭子。
日头西坠,洋洋洒洒的金光照彻了门当一角,门当之上的大敞楼门内,众多宾客正在推杯换盏,里头歌舞几多,映着觥筹交错,透出一股别样的热闹。待到了不久之后夜幕降临,坊内歌舞尽歇,又是另一种风情。
夜还未至,众舞女乐师仍在吟诵,换着酒和点心的小厮正忙碌地四处奔走。唯有二楼一处雅间几米开外人影疏疏、只有两人冷清对坐——这是馆主与贵客会晤之地,贵客不喜人多,侍女小厮皆受过严格规训,轻易不来此间打扰。
众宾客其中也有零星几个按捺不住,抬头上瞧。
权倾朝野原晋溯与春晓馆馆主霍宗迢交好已是京城诸人熟知的事实,每半月总有些次数会莅临此处,仅作饮酒问事,总在霞起时至,夜深前走,来去皆漠然冷淡。常有人想在这时动巧心思想攀点关系,却总近不了其身。
久而久之,诸人只好不甘歇了心思。
原晋溯之于春晓馆,不过一阵风停悬片刻,飞花片叶皆不沾。
“云胡去风月楼查过了,虽然有说此事,但也有隐瞒,语焉不详,”霍宗迢摩挲着酒杯,朝原晋溯汇报,“想必风月楼也是忌惮朝堂各势,它终归只是一场生意,不会无故来得罪我们。”
原晋溯看过来一眼。
他眉骨生得极高,眼又薄情,鼻梁挺似峦峰,脸上棱角干净利落,若不是霍宗迢知道他家世,怕是会以为他多少有点异邦血统。但他虽模样冷情冷性,却并不是一个喜欢刁难人的主上,于是应过一声,又问:“你没有见过风月楼主?”
霍宗迢一顿:“风月楼主隐市不出,神秘非常,旁人想见也毫无办法。”
原晋溯也只好作罢。
风月楼伫立京城数年,奇闻又广传四海,影响力非常。这样的势力又受朝堂约束甚微,隐患也大,不过这么多年相安无事,现在也不必太过着急。于是他又把话头转回当前更为紧要的任务上:“户部尚书贪墨案基本可以断定罪状,只是还少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霍宗迢思考了片刻,猜道:“莫非是账本?他做了阴阳账本来抵御搜检?”
原晋溯没有反驳,权作默认。
这处雅间谈事从来都不仅是好友闲话家常,得到了任务指示,霍宗迢便端正了神色。他明面上掌着迷离坊和春晓馆,实则与春晓馆融成一体,都是原晋溯的一把利器:“我派人去与云胡传信。”
原晋溯朝他举杯:“有劳。”
末了又补上一句:“近日不算太平,你同云胡说,下次直接来寻我,不必中间传信。”
霍宗迢称是。
一事罢了,又想到一茬,霍宗迢停顿几许,话锋一转,突然道:“说起来,风月楼昨日的京城奇闻,主子听过了么?”
原晋溯闻言也无任何波澜,只是瞳仁一抬:“有所耳闻。”
霍宗迢:“主子怎么看?”
原晋溯:“裴凌品行尚可,既是两家商议决定,我不如何看。”
他言语淡淡,但霍宗迢知道,“品行尚可”从原晋溯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评价。原晋溯素来与谁都不亲近,但对自己相关的人都不错,尤其亲人。他对婚约没有异言,便是也对裴凌颇为满意的意思。
霍宗迢也知道这位敕勒侯府小世子的名声。他提这件事也不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只不过他受原晋溯恩惠,以原晋溯为重,便多看一眼罢了。他今日在迷离坊坐了一下午,浑身骨头都坐松了,这会儿又站起来走到雅间外廊伸展伸展:“不过真是奇怪,按理来说婚娶大事,应以年龄大小为序,陛下怎么会先给小姐安排婚事而非主……”
他话音猝然顿住,原晋溯察觉到异常,微微侧头。
霍宗迢却是看着面前的景象呆住了:“……我没看错吧,那不是主子你的准妹婿吗?”
原晋溯:“?”
这雅间的视野极好,往下看能一览歌舞,再往远处瞧,就能透过高高门户见到明亮街景。此刻裴凌正从街的那边跑来,他一身红衣似火,发带衣带随着大幅度动作甩在身后,层层叠叠的袍袖卷在夕阳西下的晚晖里。这会儿正是霞光最盛的时候,裴凌整个人都罩着金色,他似乎很高兴,脸上笑容明媚,意气风发几乎让路过行人都移不开眼神。
好一个落日少年美如画……可是他奔来的方向是春晓馆啊!!!
霍宗迢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忽觉身畔一阵疾风刮过,再一看,原晋溯已经同样站在外廊了。他面色不动看不出悲喜,但霍宗迢知道他一定是生气了。
裴凌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跌跌撞撞瞧起来很命苦的侍从,侍从的脚程没有裴凌快,刚至门口时裴凌已经进门,陷进莺莺燕燕的环绕中。
养尊处优的少爷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场面,裴凌因着跑过来有些喘,面色泛起一层粉红,惹得春晓馆几位女倌纷纷前来挑逗。一位女倌伸出玉手轻刮了裴凌的下巴,语带笑意道:“公子跑得这样急,可是有心上人在这儿等着?”
其余几位皆掩面而笑,露出一双月牙弯弯,叫人心神恍惚。裴凌被人这样簇拥着,鼻腔又吸入一阵阵异香,他招架不来,脸更加红了,连带着头也有点晕晕的:“我,我……”
他语无伦次,隔岸观景的霍宗迢一颗心则提到了嗓子眼。
身侧,原晋溯忽然转身离开了雅间。霍宗迢不知为何,心莫名吊了起来,忙抬脚跟上去:“冷静,主子冷静啊!”
裴凌被姑娘们推推搡搡着不知往哪处走,他没真的打算在春晓馆交代自己,但又不知该怎么推拒,故而在一片衣香鬓影中略显无措,任由手被挽着袖被牵着,正在思索下一步怎么办时,忽然见姑娘们收了嬉笑的神色停步了。
裴凌:“?”
片刻后,围着他身边的姑娘便极有秩序地分两侧散开,其动作之规整,俨然不像秦楼楚馆中普通的倌人。
然而裴凌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身量高大、面色不虞的陌生男人。
他之前听说过,春晓馆久负盛名,其中人心气也傲,遇见了相貌丑陋或身份低微的来客,都是直接毫不客气地赶出门去。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得姑娘们青眼,这人虽然长得也不错,但他却有一种猛烈的直觉,这人不是普通花间客,其身份贵重连春晓馆的女倌都礼让了三分。
可裴凌不记得自己曾经结交或得罪过什么大人物。他胸无大志也很有自知之明,素来只混迹纨绔圈子,从未想不开去招惹什么权贵和朝堂中人。
这人却直直盯着自己,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虽然古井无波,可周身冷气压已经足够让春晓馆里再下一场雪。
“你……”
“裴小公子好雅兴。”
两人同时开口,裴凌却在听完对方的话语时挠了挠头。
正摸不着头脑之际,遽然见旋梯口跌跌撞撞冲下来一人,那人瞧见这边剑拔弩张的氛围似要眼前一黑:“主……原兄,春晓馆里,冷静一点啊!”
……原兄?
原晋溯?!
来人竟是原锦泱的兄长。
裴凌之前听原锦泱提起过这号人物。原晋溯虽与国舅府众人皆不亲近,但也护短,从小到大对待原锦泱也算担负起了诸多兄长责任。这回春晓馆偶遇,他应是也听说过婚旨的事情了。
所以这人方才是在讥讽自己婚约在即还来此地寻花问柳!
“我不是!”裴凌难得越矩一次,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辩解,突然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让国舅府的人意识到自己不是个好东西,从而主动退婚!
于是裴凌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是,是啊。本,本公子就是这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们把千金嫁给我,我肯定不会珍惜的!”
此话落地,面前的原晋溯仍是一潭死水、毫无起伏。裴凌与他瞪眼了片刻,正奇怪这人怎么没反应,忽而眼前闪过一道极快的黑影——
原晋溯本来负手在背后,这下突然发作,直接伸出手越过了裴凌的视线扼住他的后脖颈,提溜着就往外走:“行啊,那我便让你有胆说今日这话,没命撑到圣旨颁布之时!”
裴凌只觉得后颈传来一阵剧痛,呼吸霎时紊乱。他身形细瘦没有多少重量,此刻被原晋溯拖着走,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只扑腾了两下便喘不上气,登时只想向天大喊三声!
救命啊!
头一次听原晋溯一次说过这么多话的霍宗迢简直魂都要飞,忙扑上去想解救裴凌。敕勒侯怎么说也有荣宠在身,原晋溯若是今日冲动,来日必有大麻烦。
比他还更慌乱的是被堵在门外好说歹说许久才被放进来的钟巳,他才不过一会儿没守着就出了这样大的事,声音都变了调:“少爷!!你是谁,快放开我家少爷!!!”
然而原晋溯却步履如飞,仿若充耳不闻。
裴凌踉跄半天,后颈的手劲突然放松了些许,依然疼痛,却没有方才要命的感觉了。他只愣了愣,旋即就反应了过来——
他是敕勒侯世子,若是折在这里,原晋溯自己也不好对长辈们交代,搞不好要一命抵一命,所以原晋溯虽气上头却有分寸,不会真的杀他。但他出言又实在不逊,原晋溯势必要替原锦泱给他一个教训,方才那样的力道就是对他的警告。
想通了这茬,裴凌吓得乱跳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管他三七二十一,能活着就行。
他小口小口地调整呼吸,后颈上的手还没松,他也不知道原晋溯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只能蹒跚地跟着,狼狈之际,忽听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请恕小女无礼,敢问春晓馆馆主何在?!”
原晋溯的脚步停住了。
裴凌挣扎着抬头看,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外,手里还提溜着一个看起来颇为壮硕的公子,其手法和提着自己的这位如出一辙。现下正看着面前的景象,一脸错愕。
不是原锦泱又是谁!
不用思考裴凌也知道,提着自己的这位肯定也是一脸惊诧。
匆匆赶来的姜桃五官皱成了一团,对自家小姐这样的行为很不赞同:“小姐,这不行啊!”
这话很耳熟,裴凌不久前才听得扑到他身上试图趁原晋溯分神把自己扒拉走的钟巳说过。
在她身后还有一个衣冠齐整的儒雅文生,一路紧赶慢赶跟在原锦泱身后,看起来也和姜桃一样想把原锦泱劝住,但无果。这人视线往里头一瞧,正与原晋溯身后的霍宗迢撞上眼神。
两人都是一愣。
裴凌又看向被原锦泱提着的人,这位公子大概是觉得丢人,一直低着头。但羞耻心最终被好奇心战胜,这公子也像裴凌一样抬起头,发觉裴凌处境与他一模一样的那一刻,眼睛里都迸发出一点光来。
沉默,无尽的沉默。
停顿,所有动作的停顿。
一刻钟前还气势汹汹的两波人,这一刻全都静止住了。
小裴:看我说几句话气死他!
小原:[愤怒][愤怒][愤怒]
——
(虽然剑拔弩张但是)初见来也[撒花][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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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晓馆起风波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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