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和许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管家名叫李顺德，今年四十六，膝下仅有两个女儿。长女婚配了，此女待出阁。本来是等着含饴弄孙的年纪，太傅府横遭变故也只剩胆战心惊。
“大人，杀人此罪可会祸及满门，表小姐一人出事，是否会殃及陈家。”李顺德双手紧握，瑟缩的开口问。
“不会。”齐漾舟摇摇头说，“圣人改革律法，杀人者，仅惩本人。唯有谋反、谋逆才株连亲属，投敌叛国则株连九族，父四族母三族妻两族......”
齐漾舟一顿，察觉自己有点像被法条，便开口安慰道：“管家放心，除非谋逆，否则不会涉及抄家灭族，你大可放心，不必惶惶终日。”
“是了，是了。谢江大人。”
齐漾舟和许服赶回大理寺时，众人居然还在用饭。可见蒋云津将案卷里里外外大收整了一番。
卢衡见她来，忙招呼她坐下，又在齐漾舟打开食盒后连连惊叹。
当今圣人严苛治下，禁止奢靡。官员越级餐饮轻则罚俸禄，重则贬官。丰禾贴心便做了可口小菜搭配青精饭。引得卢衡惊叹的是第二层里一盘小山一样的透花糍。透花糍个个饱满晶莹，落在卢衡这种老饕眼中，也不有赞叹。
齐漾舟了然，笑道:“卢兄尝尝，这是小妹亲手做的。”
在卢衡的赞叹声中，齐漾舟又捧着透花糍一一递给众人，趁机与同僚结交。
蒋云津进来时，众人整闹做一团赞叹好吃，他撇撇嘴不忿道:“卢兄今日又弄了什么新鲜玩意，我也要吃。”他不等回应便顺手往盘中抓去。
“今日可不是我的，是向晓的。”卢衡咬掉最后一口，用胳膊肘指指齐漾舟。
蒋云津倏的顿住，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齐漾舟原本正嚼着醋芹，朝蒋云津点头笑道:“这是小妹做的，蒋寺丞尝尝。”
蒋云津被架在那里，一面恨自己嘴馋，一面恨卢衡不早说。他昨日对齐漾舟态度那么差，如何能吃他的东西。可如今众同僚纷纷看着，还称赞美味，他只好硬着头皮咬了一口。
透花糍入口即化，豆香充斥舌尖，香甜却不腻。蒋云津哑了哑声还是说:“江大人的妹妹倒是心灵手巧。不过江大人有多少妹妹来着？哦，对了。如今风头正盛的英国公府，英国公世子夫人也是江大人的表妹吧。夫人倒是颇有气节，怎么不见江大人学上半分。”
齐漾舟倏地攥紧拳头，她没想到蒋云津会提起自己。齐漾舟想劝自己忍耐，可江黎不是会忍让的人。
兄长是个温润和蔼的人，他不爱争执，遇到错处只会温柔笑笑，然后掰开揉碎了分析。可他是会武的，一旦涉及底线，他寸步不让。家人如此，济州案亦如此。
齐漾舟箭步跨过卢衡，对蒋云津步步紧逼道:“蒋寺丞掌管刑律，断天下案，更应当知道生比死重，人言可畏。”
蒋云津步步后退，他有些心虚，只觉眼前人目光凛冽，杀气外露连美丽清俊的眉目都遮了过去。
“够了。”气氛剑拔弩张时，路过的郑烛一声呵斥将两人分开，“金匮库还有许多案件，若两位寺丞心有余力，不妨多判点陈年积案。”
“喏。”两人称是，才各自在卢衡两侧坐定。喧闹的众人也纷纷低头用饭不再多言。
齐漾舟不知道自己如何开罪了蒋云津，也不纠结这些人情世故，而是拿着腰牌、刑部和都察院签署过的文书去了锦衣卫堂。
锦衣卫堂人多但办事效率还算快，不多时沈绥便带着四名校尉出来了。
齐漾舟颇为意外，来之前郑烛说只需带着文书，自会有锦衣卫总旗负责对接。沈绥作为副指挥使不应当负责如此小事。
“走吧。”
沈绥朝她颔首，六人撑伞往锦衣卫城中分区走去。案发时陈怀玉先由万年县缉拿，又转交给所属锦衣卫分区。
一路上，沈绥没再多说，他还记得齐漾舟说在外要装作不熟的话，于是一个人走在前面侧身挡住斜吹来的雨滴。
锦衣卫狱颇为幽暗，厚重的木门打开时，激起一阵尘土。尘埃在光束中飞扬旋转，随着木门合上，像牢中人的希望一样转瞬即逝，只留下鼻腔中的沙砾味。大牢内监房无数，合住混住，无数人或真或假地嘶吼喊冤，血腥味和腐臭味交杂冲进大脑。
齐漾舟第一次进入监狱，数着步子跟在沈绥身后。
盘曲弯折，绕过刑房，隔着腐朽的木栏望去，只瞧见依稀人影。皮鞭破空声呵得人毛孔战栗，皮肉均裂绽开的声清晰可辨。喝骂声、血肉吞入腹的吞咽声、呜咽求饶声，在大脑中放大，再放大。
鼻腔泛起血腥味，胃脏几欲作呕，神魂战栗呼喊着逃出去。齐漾舟交叠在腹前的手，偷偷顺了顺脏腑翻滚的气。她神情自若，亦步亦趋地跟着队伍行进。
刑房尾端的牢房不大，不过三五见方。少女身上鞭痕遍布，满身血污已经干涸，依稀还能看出是件紫色襦裙。她容貌妍丽又有几分英气，眉头紧皱蜷缩在监牢一角的草堆上。
沈绥抬手示意，狱卒就拿了钥匙将门上铁锁旋开。
铁链的碰撞声惊醒了睡梦中的陈怀玉，她眼神迷蒙寻找，在看清来人的一刻倏的清醒。
“大人，民女冤枉，民女有话要说。”陈怀玉惊慌想要站起，又因腿脚不稳重重栽倒，激起一片尘土。
沈绥后退一步，问到:“江大人可要问询？”
尘土徘徊，齐漾舟觉得喉头一痒，不由呛咳几声。她断断续续道:“沈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问。”
沈绥点头，示意他人退下。太傅案牵涉甚广，又是她经手的第一个案子。难免有错漏之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齐漾舟见他示意，便止住了本来想开口要求的话，转而问伏跪的陈怀玉道:“下官为大理寺丞江黎，主理太傅案。娘子自述有冤情要陈，尽可说来。”
“大人，我当日去为太傅送药，太傅已饮过醒酒汤，精神清明。我带了治疗风湿的请安药，这药是他日日皆饮的。太傅老了，却越来越像老顽童，他嫌弃药苦不肯吃，我便去小厨房挑拣了些蜜饯，想哄他喝药。我来去不过两刻钟，再入门时，太傅早已没了气息。”她说起来眼中似有泪水，“我第二次推门而入，他以伏在案上。我以为他醉酒，便想轻轻唤他，谁知他早已没了气息。”
“迷药，是迷香。我进去时闻到了一缕香气，初时没有在意，而后细想那分明就是**香。**香产自西域，调控剂量能顷刻间放到一头大象。此案若是我所为，我只需在吃食里放些慢毒、快毒，何苦用到迷香。”
齐漾舟眉头微皱，沉吟道:“若依你所言，可有证据。”
“**香幽微，使人机理放松，与直接死去的人不同。大人只需多唤几名仵作重新验尸，便能找出**香的痕迹。”陈怀玉重重叩首，“民女所言非虚，请大人明鉴。”
齐漾舟与沈绥皆心中一惊。两人交换眼神，皆不知一个闺阁女子如何懂得迷香与验尸之道。
齐漾舟呛咳一声，又问道:“依你之言，本官自会去求证。当日饮宴后半场你去了何处？太傅府上下皆已盘问过，你当时并不在府中。更有甚者，有人看到你从角门出府往北里去了。”
“我……我……”陈怀玉猛的闭上眼睛似在天人交战。
齐漾舟见状，心觉有戏，于是准备追问。她刚一张口，便觉喉头腥甜，有什么争先恐后翻涌出来。她脑中翁鸣，抬手去捂却怎么也捂不住，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溢出。
“尔尔！”沈绥刹那间血气上涌，冷汗浸透了背脊。他几乎是下意识冲过去，接住了摇摇欲坠的齐漾舟。
齐漾舟面色惨白，精致面容如瓷塑一般。她正一口一口呕着鲜血，褐红色的血液顺着的指缝蜿蜒，爬到了藕白色的手臂上，像叫嚣的索命无常，正吟唱着生命的倒计时。
她眼神涣散，身前人晃成了重叠的皮影看不真切。她正举起手臂端详红中带黑的血液，低笑道:“原来不是我娇气，只是中毒了啊。”
“别……别说话。太医，我带你去找太医。”沈绥看眼前即将凋谢的人，颤抖地说不出话。他利落点在她几处大穴，封住静脉避免毒性游走。
“我……我没事。”齐漾舟彻底看不清了，摸索着抓起沈绥的手，放在自己腰间，喘息道:“药。”
沈绥顾不得理法，在她腰间摸索，果真找到一个小瓷罐。罐中仅有一颗白色丹丸，泛着淡淡清香。他想到了那位医术高超的司先生。沈绥搂过齐漾舟，轻轻支起她的上身，将丹丸塞入她口中。
“尔尔，你如何了。”沈绥焦急问道，又不敢有大动作，怕伤着了她。
“是五步散。”陈怀玉不知何时已经搭了脉，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听不懂的术语，有道:“此毒迅猛但中毒不深，若以银针封穴，还有的救。”
“银针？这牢房当中如何有银针。”
陈怀玉在沈绥震惊的目光中，自腰带中拆出一个白色的小布包，里面藏着数根细长的银针，她冲沈绥道:“大人，火。”
“这是一条人命，你可信吗？”沈绥看着陈怀玉的眼睛，想察觉她是否有异。
“这位大人同我一样，想必为官也颇为艰辛。我救大人一命，还需仰仗二位大人还我以清白，重见天日。”陈怀玉眼神往齐漾舟面容扫去，一边查验她的状态，一边用衣袖擦去污血。
齐漾舟则拉住沈绥的手，轻轻点头。
按照她的查验，这位表小姐并非奸邪，反倒是仁善之人。她有司先生的丹药，自是不会死在她手上。如今陈怀玉搭过脉，已知悉自己身份，那么只有两条路，生或死，盟友或敌人。
沈绥将齐漾舟缓缓放稳，奔出去拿了两盏烛火。
陈怀玉手法极为老道，她将银针自火上燎过，精准刺入了几个穴位。齐漾舟紧皱的眉头开始舒缓了。丹药与针法相加，她断续的呼吸也平稳起来。
“可感到好些？”陈怀玉一边按压她的掌心，一边询问。
“嗯。”齐漾舟嗓音已哑，只哼出一个音节。
陈怀玉将银针反手一挥，手掌翻动间将银针系数挑出，回身对沈绥道:“尽快带大人就医。”
沈绥眼眶已红，他将齐漾舟拦腰抱起往外奔去。
副指挥使抱着一团绿色的人影，细看之下还有嫣嫣血迹，瞬间惊起了一众手下。
“大人！”
“江大人中毒，你去告诉大理寺少卿，天子脚下，谋害官员。他若管不好手底下的人，锦衣卫可以代为劳碌。”沈绥脚步不听，一个劲往前去。
同样的错他已经犯了多次，可每次后果都报应在他人身上。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自己。
沈绥几乎坠入罪责交缠的深渊。他突觉袖口一紧，是齐漾舟抓住了他的衣袍。
她面色惨白，鸦羽般的睫毛随着紧皱的眉头煽动，血渍染红了她的唇，在她英气的面容上留下女儿家的娇俏。
齐漾舟感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在面颊，唤醒了一丝游离的理智，喃喃唤道:“别去太医院，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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