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荷居紧闭的门扉将声响隔绝，挡住了沈绥砰然乱跳的心脏。
一刻钟前，沈绥一路疾驰将昏迷的齐漾舟放在卧榻之上。她唇侧的血迹已微微干涸，本该鲜红的液体夹杂着乌黑，昭示着中毒的事实。
他只来得及简述状况，话音未落，丰禾几乎是逃命般的飞奔出去。
她气喘吁吁拽着司先生赶来时，沈绥只来得及将齐漾舟面部的殷殷血迹抹净。他听不清丰禾是如何咒骂，似木偶般被连推带拽请出了门。
沈绥脱力般倚在木门上，他此刻根本无法刨根问底，追凶锁敌。他的心正命悬一线，只牵系在门中人的或急促或断续的呼吸上。
司先生检查体征，号脉，施针，一套措施行云流水。齐漾舟的呼吸也逐渐平稳缓和。
“尔尔她反应得快，先服了解毒抑制的丹药。沈绥说的那小丫头倒是功夫不错，几针抑制了毒性蔓延。你去照方抓药，三五贴下去她便能痊愈了。”司先生走到书案前，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副药贴，正欲递给丰禾。
丰禾只一味点头，听到齐漾舟无事，早已成哭成了泪人。她牵起她的手轻轻拭去血迹低低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行人寥寥，走马半生，温热的锦帕惊动了幻梦中的人。喜怒哀乐皆化作泡影，螺旋飘摇。
齐漾舟眉头微蹙，眼睫煽动透出了寒潭般清澈的眼瞳。她眼前虚影交织，半晌才分辨出自己身处何地。齐漾舟视线重聚时，才感觉到喉头干涩，如千万刀片自喉管碾过。她攥了攥丰禾的纤细的手掌，笑着指了指远处的茶壶。
“水？好好好。”
丰禾轻轻放开她的手，将水壶捧过来。她将齐漾舟扶起枕靠在床帏，看她小口小口啜饮着。
丰禾眼睛一眨不眨，不敢惊动这场化险为夷的梦，生怕心惊肉跳，有哪一天真成了真，怕眼前人再也不能活着归来。
司先生写好药方抖了抖墨迹，瞥见相依为命的两人不忍打扰，于是摆摆手道：“尔尔的嗓子被药影响，这两日不便讲话，要注意休息。算了，丰禾你留下照料，还是我亲自去煎药。”
他走出木门便对上沈绥猩红的眼睛。
沈绥想问，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踟蹰半晌才发出一个字：“她......”
“她无事，修养几日便好。”司先生颇有意味的笑笑：“今日无事，未必来日依旧能安然无恙。沈大人应当知晓，这条路难走，全身而退更难。艰难险阻，你还要走下去吗？”
沈绥猛地抬头，司无数此人怪异，绝不是多费口舌之人。他话中有话，意有所指。齐漾舟选择牵涉重案，不惜女扮男装也要查探真相。他知道她心底有所求之事，她要查案，她要真相。她不满律法严苛，她想翻了这天。
“只要你记住，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再黑的路也会有尽头。”
“别害怕，牵住我的手，跟我一起走。”
少年稚嫩的声音如穿云的箭矢，击碎笼罩的黑暗，将光明重新带回枯黄的草地。
“只要是尔尔想走的路，哪怕赌上性命，我亦甘之如饴。”沈绥敛目，从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我自作多情。是我将灾祸带给她，是我扰乱了她的生活，若我没去......是不是会不一样。
“尔尔？甘之如饴？”司先生掩嘴轻笑，颇为欣赏的看着他。那目光看的沈绥怪异，仿佛自己是件精美陶制品，而司无数是辛苦许久雕琢出的作品的匠人，他轻笑赞叹自己的天赋异禀。
“不，你没错。这条路你一定要走下去。”司先生敲敲他的肩，潇洒地走了。
齐漾舟喝过水，喉咙的干涩痛感削减不少。她缓了缓才低声问道：“沈绥呢？陈怀玉可提走了？”
“在外面我去叫他。”丰禾拍了拍她的手安抚，才施施然打开正门。
丰禾刚想提点一番，让沈大人对病患好些，不要说些刺激的话。
谁知她刚出门便瞧见沈大人眼尾带红。沈绥马上将头扭了过去，再回身已是面色如常，仿佛只是丰禾的刹那幻想。
丰禾已经大致了解沈绥，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不明缘由就提刀砍人的恶鬼。惧他怕他，是贪官污吏该担忧的事情。丰禾自恃身正不怕影子斜，对沈绥是刚正不阿，礼数周全，既不曲意逢迎，也不过分畏惧。
她敛了目光，秉持着勿听勿视的原则，侧身拱手道：“沈大人，我们大人有请。只是如今大人虚弱，话也不能讲上许多，请大人担待。”
沈绥点点头，缓步随丰禾走入室内，靠近床榻又驻足。
倒是齐漾舟先开口道：“陈怀玉说的是真的，她不能去大理寺。大理寺中有人要我的命，此人与太傅案有关。不是济州案，是太傅案。”
齐漾舟揉了揉疼痛的嗓子，又接着道：“济州案如今已告一段落，当时凶手若想继续追杀江黎，有的是手段和方法。他们大可顺藤摸瓜，跟着沈大人找到这处居所。我们这宅院如今人手不足，可谓四处漏风。他只需在水中投上一封耗子药，整府上下都能一网打尽。”
“毒药不是三月前，不是新上任，偏偏是我上任的第三天，是我走访太傅府查证的当天。”
齐漾舟今日用过早膳才去点卯，上午只在太傅府当着老夫人和王大人的面吃过一盏茶。茶水是从瓷壶依次倒出的，毒不会在此。王家一门皆有不在场证明，他们心系太傅，更没有必要除掉查探真相的江黎。
“这毒来的太快太突然，似长了眼睛，对我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了解。”
齐漾舟将今日书房痕迹，包括后窗发芽的种子，荷花池损毁的弓弩，午饭状况，都一一仔细描述。
她揉了揉指尖不存在的血迹，道：“不，就是眼睛。弓弩是证据，才会引得凶手狗急跳墙。至于那两个侍者，不是凶手，便是走漏了风声。”
中午在饭堂用餐，齐漾舟将丰禾做的透花糍分给众人。她喃喃道：“若有人事先下毒，为了谨慎和一击必中，他会下在每一道菜当中。”
“如此透花糍当中必定有毒，大理寺全员就该命绝于此了。透花糍中无毒，并非凶手预判，而是在众人分食时，趁乱放入你饭食的。”沈绥目光凛冽，悄悄攥紧了壶柄。
“沈大人说的对，这毒就是冲我来的。自我查探现场离开，到返回大理寺，不过一个时辰。此人消息灵通，下手果决，必不是普通人。”齐漾舟转着杯盏思索。
“可是大理寺用膳以官员居多，凶手只有手眼通天，才能在太傅府和大理寺来去自如。”丰禾的声音有些忐忑，她握住齐漾舟的手道：“他在暗，我们在明，岂不是防不胜防？”
齐漾舟点点头道：“我们才仅仅摸到了迷雾一角。”
“我已派人去知会左少卿。只怕凶手与罪证，并不好寻。”沈绥接过她手中的空杯，又续上了些，递给齐漾舟道：“你的嗓子应当少说话。我会吩咐下去将陈怀玉看顾好，不会叫她有任何闪失。”
“无妨，让我说完。”齐漾舟点头致谢，“陈怀玉既懂得医术，便有千百种方法叫太傅走的了无痕迹。她说她闻到了**香，应当是真的。”
“机括类暗器，例如袖箭和诸葛神弩类经过改装，确实可将迷香从窗外射入。”沈绥抱臂，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在手臂轻轻敲击。“倘若真有第三人，为何要放迷香？已有毒药何必多此一举？”
齐漾舟摇头道：“不知道。王秉枢让我保全太傅的身后名，其中必有蹊跷。太傅府不是铜墙铁壁，只需稍微撬动，便能有所收获。”
她又指了指药碗道：“陈怀玉的医术精湛，不是一年半载能成事的，定能寻到蛛丝马迹。她夜半出府，平康坊人多眼杂，应当能查到她的去向。”
齐漾舟揉揉额头说，“我依稀记得她似乎有话想说，我得再去一次地牢。”
“还去？”丰禾愕然坐到床侧，“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如何不避上一避。按兵不动，看对方有何动作，再谋夺定策。”
“避，岂不是正中凶手下怀。对方先下手为强，我们便再无线索了。这桩案子是我的第一案，大理寺上下都在瞧着，我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蒋云津莫名其妙的敌意，郑烛的应允，太傅案是‘江黎’进入大理寺的门槛。济南贪腐案下文未清，‘江黎’身侧敌我不明。除了案子本身，被上位者看见，才是齐漾舟所需要的昭雪路。
齐漾舟要证明，自己是一个有能力立足于大理寺的人，而不是碰巧发掘证据，才被破格提拔的花架子。
她说着便要下床，引得丰禾连连惊呼。“只是人手方面，还需要借沈指挥的情报网多多襄助。”
齐漾舟由丰禾搀扶走至书案旁，将计划之事写给沈绥。眼下有三条突破口，太傅府对立的态度，陈怀玉医术和行踪的秘密，以及......属于第三人的**香和弩箭。
她边写边解释：“去，不仅要去，还要出其不意。我想连夜提审两位侍者。我看过笔录，陈怀玉出府去向不明，现在看来与她的医术应该当有些关系。”
“此事虽移案至大理寺，但人仍压在锦衣卫，沈大人出面也合适。眼下我无人可用，请沈大人相助，遣人去平康坊走一遭。”齐漾舟拱手执礼。
沈绥点点头，“你好生休养，晚上我派人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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