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禾等在小门外，她打量了百无聊赖甩尾巴的小毛驴两眼，还是同另一位监工的侍者寒暄起来。
侍者是名中年女子，她不太理人，只懒洋洋靠在门边打盹。丰禾细致，瞧见她眼下乌黑，眼角的褶皱尽显疲态，只揉着腰，坐在门槛边不住点头。
丰禾随齐漾舟在英国公府管家理事，知晓长安高门大户的规矩繁杂。哪怕是场赏花宴，拜贴、场地、食物、酒水，各项程序条条框框，都是马虎不得。
好比今儿请了王五，明儿却漏了李四，张三和赵二有龃龉不能同席，哪家的贵人有什么忌口，谁家娘子和谁家娘子不合。宴席办不好得罪了贵人且罢了，一不小心针锋相对起来，谁的面子都不好看。朝堂之上更是会被划作派系党争。
如今王老大人的遗体还躺在灵堂，凶手关在锦衣卫，可灵堂丧事却是停不得。世家大族最好面子，更爱争气节风骨。人生喜丧两件大事，若是王家漏了破绽，被外人瞧了笑话，更是危如累卵。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英国公府薛家为了自己的未来和融化，宁愿出卖良心。王家此刻也处于悬崖之上，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等着大树倒下，好拆吃入腹，李代桃僵。
想来是王家府中事多，侍者忙碌了几日不曾好好休息。丰禾灵机一动，自小驴车上拿出个圆圆的小棉垫。她悄悄放在车上怕齐漾舟余毒未清身体虚弱，回程时有垫子她能靠坐得舒服些。
丰禾将棉花揉开，朝空中拍了几拍，原本扁扁的垫子吸满了空气，像热炉中的胡饼般鼓胀起来。她欠身将垫子递给侍者，温声道:“您这是老毛病了吧，我娘也是，她呀每逢阴雨就格外痛写，更别提做活了。您垫上试试，准能舒服一些。”
丰禾哪有什么双亲，只是信口胡诌来的。
她的双亲早在当年幽州的饥荒里去了。齐大人和夫人将流亡的孩子们从人牙子手里救下，大点的良籍孩子都放了归家，小些的放出去也活不了，就都养在府里由夫人和嬷嬷们照料。孩子们认字读书，他们长大了，聪明的愿意去账房，伶俐的也乐得帮工谋生，有些人愿意去谋一番成就，有些人只想安慰度日。
侍者瞧了瞧少女，眸子却是温柔了下来。她接过垫子没有靠而是捧在手心，半晌才抬头看丰禾回道:“我有两个女儿，她们也同你这般总是叮嘱我。可惜啊，现在女儿都嫁了，明明不远的路却是不常见了，见不到了。”
妇人的反应出乎丰禾意料，她的眼角洇出泪珠，丰禾忙递上帕子，开口安慰道:“女儿家哪儿能由得自己呢。您的女儿定是日日牵挂您，您好好保重身体才最重要。”
妇人握住丰禾的手语重心长道:“姑娘我瞧你心善又漂亮，日后定要仔细看人，莫要被骗了去，一头扎进那虎狼窝。”
“咱们无权无势，哪怕是我们在贵人家管事当差，又能如何？又敢如何？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们即便有心，还不是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妇人说着低声啜泣起来，温热的泪水滚落在丰禾手背，将她烫的缩了一下。
这位妇人的女儿，不知道受了何等委屈。丰禾想到了齐漾舟，想到了薛家，想到了她们的金蝉脱壳。她一时无从安慰，只好缓声道:“没事的，活着就好，活着就还有希望。只要我们不放弃，就有路可走。”
妇人的肩膀瑟缩，不住哽咽抽动，她握紧了丰禾的手道:“姑娘，没路的。哪怕是贵人家的千金，不还是说舍弃就舍弃了。长安权贵都护不住自己的千金，我们又能怎样。”
丰禾听不懂妇人口中的遭遇，倒是捕捉到了权贵千金，那多半是指王家的表小姐陈怀玉了。她装作不解，询问陈怀玉的事情。
妇人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她也不再避讳，谈论起这位表小姐。
陈怀玉是两个月前进府的，她被太傅安置在自己院子的旁边。祖孙二人不甚亲热，倒是恭敬有加。
表小姐为人温和，不喜奢靡，善待下人。她院里事情不多，银子不少，数不清的侍者想往她院子里调。她的东西归置的整齐，都是自己打理，有一次小侍女不小心碰了她的东西，她才发了脾气，也是唯一一次发火。可惜她不喜人多，就三五人伺候饮食起居。大家都盼着有人犯了错，能叫自己顶上去。
陈怀玉人虽好，可是话少，白日里有空便出府去，每每傍晚才归。大家都好奇，却看不透她要做什么，太傅也不禁止，只任由她去。大家就更好奇了。
日子渐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开始摸清楚陈怀玉的行踪了。守门的，采买的，做饭的，打扫的，浣衣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倒是真瞧出了些端倪。
陈怀玉每日上午出府，中午不回，傍晚归来，总是一身胭脂气。她的衣服换得极勤，有次脏衣里夹着一件软烟罗薄纱衣裙。她有时夜半出府，一两个时辰才归。直到有人瞧见她进了红玉楼。
红玉楼，那可是平康坊的销金窟。良家女子不会往秦楼楚馆去，哪怕看上几眼都嫌晦气。谁能想到太傅府的千金竟频繁出入，一时间侍者们中间流言四起。
大家茶余饭后总要谈上两句消遣，一来二去神秘的表小姐成了谈资。有的说表小姐是青楼女子，有的说表小姐是太傅的通房，有的说她是妖精变的，有的说她爱慕姑娘，更有的说她是去青楼探听朝中机密。
流言四起，传闻越来越不像话。终于这些留言捅到了老夫人耳朵里。
老夫人待陈怀玉极好，她老人家当场大怒。温和的老人露出杀相来，她叫人捉了带头嚼舌根的人，当众打了板子扭送官府。
据说王大人还因此与太傅闹了一通，发了好大的火。可是太傅只怒斥了几句，陈怀玉还是照旧的早出晚归。
一时间，太傅府倒是没人敢明面上说，可是背地里对陈怀玉更为好奇。
妇人眼中还噙着泪，她拍了拍丰禾的手，缓声道:“表小姐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她一定是个可怜人。”
丰禾回握了她的手，极力控制自己别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刚想说什么就被一道急切的声音打断了。
“春娘，你怎么在此啊。你身子不好，快去歇着吧。”管家李顺德急匆匆得跑来，搀扶起春娘。
“老李，没事，我没事。”春娘颤颤巍巍攀着管家的手站起，将软垫递还给丰禾。
管家李顺德瞅了瞅软垫，眼神有些复杂。他朝身后人使眼色又躬身道谢:“谢姑娘关心，你们的货同他对接就行。”
李顺德没在理睬丰禾，只关切地扶着春娘离开。两人缓缓穿过垂花门，相互依偎着在一树枯藤里越走越远。
丰禾没再追上去，只是心中酸楚。如果齐漾舟在，就能发现一夜之间，李顺德的鬓边多了几缕白发，原本中年的人，也有了几分暮色。
不过，幸好齐漾舟在，不然就会被管家撞破，大理寺丞微服私访。彼时又是一场口舌之争。
丰禾将软垫放回车上，顺了顺毛驴，她徘徊踱步了不久，等到了回来的阿阳与齐漾舟。
齐漾舟没有同丰禾争执，她还是对自己脆弱的身体有些许爱惜。薛府的毒药是真实存在的，三个的刀伤也才侃侃养好。她为了维持男子体态，施针药浴，生生长高了许多，又天天喝司先生的苦药汤。
相比之下，今日要命的毒药，像是小巫见大巫了。不知道是三重救护及时，还是齐漾舟的耐力提升，她只觉四肢发虚，喉咙干涩，没出现那种濒死的绝望感。
齐漾舟十分有自知之明，她不敢大意，采取了丰禾的建议。没有丰禾的拉拽，齐漾舟就乖乖坐在了软垫上。
阿阳瞧见郎君坐在软垫上，心中了然，于是偷偷同小马驴耳语，将车赶得又快又稳。
小驴车很快离开了平康坊，在即将到东市绮罗坊时，齐漾舟喊停了他:“阿阳，就送我们到这里吧。”
齐漾舟翻身下车，忘了此刻脚底发软，一把歪在了丰禾怀里，惹的阿阳笑出了声。
“咳咳。”齐漾舟微微尴尬，一抹血色终于爬上了她的脸颊。她朝阿阳招手，递给他二十文，:“这是你今日帮忙的工钱，记得回去不要同他人提及。”
阿阳顿时敛住了笑，他焦急地摆手拒绝道:“掌柜的以及给了我二十文工钱，我不能再拿郎君的。”
“掌柜的是掌柜的，我的是我的。”齐漾舟将钱放进他掌心，“这是你赢得的。”
阿阳十分无措，二十文钱足够他三五日开销，还能同小伙伴去吃些期盼已久的美味。少年十分淳朴，自觉拿已经了报酬，不收无功之禄。他无助的看向东家请求帮助。
丰禾见阿阳瞅自己，点头示意:“郎君给的，你收下就是。”
“谢郎君，郎君百禄。”阿阳收下钱，同二人告别后，利落地拉起毛驴往绮罗坊走。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起来。欣喜的步子踏着摇晃的铃铛，直到瞅见另一个少年才戛然而止。少年的声音欣喜而悦耳，在暮色中裹挟着无尽的朝气。
“阿枫，去喝羊汤吗？今天我请客。”
齐漾舟正同丰禾交换所得，远远瞧见两个少年跑向一处。
那名叫阿枫的少年有些眼熟，仔细想想正是几日前，绮罗坊隔壁叫住拿错衣裙的李嬷嬷和薛映锦的少年。
两人在坊道缓缓踱步，丰禾绘声绘色描绘着她与春娘的对话。
齐漾舟的步子越来越小，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终于停下来了。
大理寺有太傅案的所有笔录，长安县和锦衣卫的两翻询问皆一一在册。许是官吏严苛，纪法严明，又或者是太傅府自上而下统一口径，竟然没有一个人将此传闻说出。
若说是前者，齐漾舟不信。她嘴角抽动，无冷笑。怪不得王秉枢会求自己保全太傅的身后名。如此荒谬的传言，陈怀玉可疑的身份，一旦被太傅府的对家知晓，那些阴暗缝隙里的豺狼虎豹，有一万种方法，将更大的脏水泼在王家身上。要多难听，就会有多难听，这种腌臜话落尽圣人耳中，可想而知。
王家出自太原王氏，本朝的荣辱名声已经在太傅身上攀至顶峰。所谓盛极必衰，大厦将倾。王秉枢想凭一己之力堵住上下所有人的嘴，哪怕是牺牲一个所谓的表小姐，换来王家安然度过危机。这桩生意无论怎样看，都是稳准不赔。
“王秉枢不在乎真相，他只需要一个凶手，保住王家的名声。”
丰禾难以置信，她低声问:“所以王家统一口径，都是王大人的命令，他们这是谋杀。”
“那具你了解陈怀玉会是青楼女子吗？”齐漾舟转身问丰禾。
丰禾举起自己的手，手背上仿佛还残存着春娘滚烫的泪珠。她点头又摇头，“陈怀玉未必是青楼女子，但人证物证具在，她也不是什么表小姐吧。还有她的医术，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她不是，她绝不是太傅的情人。”
齐漾舟指了指丰禾的衣服，“你还记得几日前的绮罗坊吗？”
“是我们去查账裁衣，偶遇薛映锦那天。”丰禾歪歪头颇为疑惑，“怎么突然想起她。”
“衣服。当时李嬷嬷拿错的衣服，另一件是太傅府老夫人，订给表小姐的生辰礼，还额外多缀了东珠。”齐漾舟笑的苦涩，她突然想到了薛家，想起了薛彻。
少年的眉眼越来越淡，青涩的笑容和冷硬的盔甲重合，一切都化作飞灰，盘旋着飘向泛蓝的天际。
齐漾舟叹了口气，“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在迟暮时给爱人年轻的情人送贺礼。更何况是携手半生的太傅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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