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绥同武明川交代完,拐进了小巷。
小巷位于永安巷西北角,往来人马不多,只有几家卖吃食酒水的店家。酒家挂的旗帜已经泛黄,又由雨水洗刷成了暗红色。没客上门,只有店家百无聊赖敲着算盘。
绯衣青年刚踏过门槛,店家便即刻正襟危坐。
店家不认识这人,只是他身上的绯红飞鱼服叫人胆怯。青年眉头紧皱,面色严峻。店家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忙点头哈腰伺候大人。
沈绥没撇他,而是将腰牌撂在桌上,冷声道:“四十人,佩刀,大理寺集合。十人守门,大理寺只许进不许出。”
“喏。”店家连连称是,他匆匆在传信纸上写下信息,停笔抬眼时,那大人已无影无踪了。
店家松了一口气,熟练地把信塞入小木管,三两下绕在信鸽腿上缠紧。
信鸽自窗口飞出,它略过坊墙,直飞入西市。白鸽在空中盘旋,稳稳停在了木架之上。片刻后,又有信鸽飞出,不过片刻便有两队人朝大理寺去了。
锦衣卫作为天子之人,除了在各坊之间的明点,还有暗桩用于传递情报,窥探**。各坊中都有锦衣卫的传信点,锦衣卫腰牌作为密令。依据坊市分布总站点分别位于东西两市,负责综合情报,传达指令。
明处的锦衣卫不多,暗处锦衣卫犹如根系分布在整个长安。锦衣卫窥探官吏,据说连某大人什么时辰用饭,都能掌握。
长安是天子脚下,一动一静都关乎天子安稳。与其说锦衣卫是守护安全的刀剑,倒不如说是天子之眼形容的贴切。这只眼球俯瞰长安,人心和贪念都无所遁形。
雨渐渐停歇,只剩下沈绥肩头的点点水痕。空气中满是泥土和雨水的冷香,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换上了往常那一副玉面阎王的冷漠神态。
大理寺的门庭被连日阴雨洗刷一清,陈木色伴着雾蓝的天,显得格外孤寂可怖。
两队锦衣卫甲胄齐全,他们在大理寺门口持刀列队。玄色盔甲瞧得人心慌,差役们匆匆往内堂跑去禀报上官。
沈绥敲敲佩剑,领着人登堂入室。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于是十分放肆地撩开衣袍,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会议厅正位。锦衣卫依据吩咐,从内到外,将人从大理寺的各个角落一一提至堂前。
沈绥行事嚣张,有几分耍官威的意思。如今大理寺卿不在,大理寺少卿为从四品,在沈绥这个从三品的锦衣卫副指挥使面前,也只能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沈绥作为当堂最高品,又有监察职权,自然有恃无恐。
左少卿韦正则和寺直郑烛赶来时,沈绥面前已经罚站了不少人,几乎整寺的人都被请了过来。
卢衡站在最前,他正死命扯着蒋云津的衣袖,不让这匹疯狗不合时宜地冲上去。若是惹怒了这位沈大人,不知道要平白生出多少事端。
蒋云津看到少卿来,一把拂开卢衡的手。
他对沈绥横行霸道的样子颇为不满,眼下有了倚仗,便气势汹汹站到了两位上官身后,开始控诉沈绥无礼。
韦正则是目前总理大理寺的少卿,他四十有五,人如其名,刚正不阿。韦少卿出自京城韦氏,亦是五姓七望之一。韦家出过皇后,也出过宰辅,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的子弟常有傲气在身。他们多半像蒋云津一样,仰着脖子走路,无论是寒门还是新贵,交友只讲风骨。另少一半则像卢衡一样,谦逊避世,不与人交恶。
韦正则和蒋云津一样,都是凌霜傲雪之辈。
他只躬身一礼,便拱手朝天,质问:“敢问沈指挥带兵至大理寺,可有圣上手谕?若无圣上授意,沈绥,你带兵入官榭可是意图谋反?”
“呦。”沈绥拂了拂腿上不存在的灰,“韦大人好大一顶帽子,怕不是要冤死沈某。”
沈绥站起扫视堂下众人,他脸上噙着颇有意味的微笑,看得人心中发毛。堂下人瑟缩着,怕是将这辈子干过的亏心事都数了一遍。
“抬纸笔来!”沈绥抬手,众人抬着书案纸笔鱼贯而入。
沈绥不作解释,只回身坐在高堂上,“各位大人请吧。将你们今日的行动轨迹写于纸上。不要试图作假,我们自有办法查证。”
“你!”韦正则刚要出声,就被沈绥打断。
“韦大人稍作歇息,沈某自会给大人交代。”沈绥挥手致意,示意韦正则稍安勿躁。
韦正则虽是个刚正的一根筋,但也办案多年,心思通透。他见沈绥并未发难,反而是叫人提笔写行踪。已经知晓沈绥带锦衣卫围困大理寺是为查案,而不是无理抓人。
韦正则朝郑烛示意,让他去写今日行踪,自己才扶着太师椅坐下了。
沈绥此法高明,他一个监察的阎罗不提来意,只让人交代行踪。此法一来可防止串供,二来有诈供之用。突如其来的审讯,最容易露出破绽。
沈绥见韦正则的神色松懈下来,举杯邀道:“大人何不尝尝,大理寺的茶别有一番风味。”
韦正则只点点头,他眸光锐利端详着默写的众人。
上到寺直,下到差役,满满当当坐了一堂。有人只低头奋笔疾书,有人写着写着便偷瞄上首的阎罗,还有人他的笔尖正微微发抖。
韦正则眸光一凛,以他多年刑狱断案的经验来看,此人心中有鬼。韦正则不动声色观察沈绥,发觉他与自己一样,已经从猎场锁定了瑟瑟发抖的猎物。
香燃尽时,沈绥终于走下堂来。他故意在堂中巡视,最后停在那名差役身侧。沈绥与他对视,然后如拎小鸡仔般将人提了起来。
那青年并不认识沈绥,只知道他身着绯袍,是比大理寺少卿还高的高官。他的嘴唇发战,连话都说不出整句来。
“大人,大人饶命。”
“哦,那你说说,你犯了何错?”沈绥故意朝众人道,“有谁可见到他犯了什么罪?”
“没,我什么都没做。”青年脸色瞬间变白,冷汗大滴大滴地从面颊滑落。
青年不过是个普通录事,纵使凭着秀才名声混进大理寺做了名小差役。他从事不久,跟随大人经验不多。青年与诸位大人不熟,只见过刑罚,没见过刑讯,更何况如此大场面。他已吓得不知天地,只能慌张反驳。
“张巡。”沈绥捏起他的状纸,“他说自己中午在自己的书案吃的午饭,是这样吗?”
沈绥话音落下,可惜堂内只有孤寂一片。有人不知内情,有人听出此话不对,却不敢出言。
“既然诸位不肯同沈某讲,那便用证据说话吧。”沈绥朝手下示意,“搜。”
黑衣锦衣卫领命,他刚要带人退出就被蒋云津的喊声止住了。
“张巡,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中午分明在饭堂同众人一起用的饭。”蒋云津虽然不屑与沈绥打交道,可纵使他再气,也已看出张巡神色有异。只怕这人真的包藏祸心。
卢衡一心在己,蒋云津在大理寺就一呼百应了。蒋云津的话倒是有用,众人也开始纷纷附和,倒是指出一条张巡的行动轨迹来。
“我中午离开时,分明看到你进来。”
“我也看到了,你还坐在我旁边。”
“对对对,你中午坐在江大人背后呢。”
沈绥眯了眯眼睛,将他丢回地上。“如何?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没,我没有,我没有害江大人。”张巡已经吓破了胆,他伏跪在地,不住地朝沈绥磕头求饶道:“大人明查,大人饶命,是有人,是有人让我这么做的。”
此话一出,蒙在鼓里的人都已经醒了。众人身为大理寺官吏,多少都有些敏锐的嗅觉。
韦正则眸色一暗,他终于站起拱手道:“江大人出了何事。”
沈绥还提着剑,他头也不回地阴阳怪气道:“大理寺可谓是人杰地灵,江大人在自家饭堂用餐都能中了毒。他若死在我锦衣卫,岂不是我锦衣卫的过错?”
“说,是何人指使的你?”沈绥的剑尖搭在张巡脖颈,锋利的剑刃将皮肉划出伤口,血色蜿蜒而下沾湿了衣襟。
“不,不知道。那人在我家放了银钱,我以为……我以为是简单的蒙汗药。不知……不知它能害人性命啊。”张巡颤抖着,应当是没有撒谎。
沈绥冷笑,回身朝韦正则道:“韦大人,这事交给你,我恐怕不放心,人我要带回锦衣卫。毕竟我锦衣卫可是差点蒙受不白之冤。”
“沈指挥将人提去便是。此事是我治下不严,我自当严查此事。”韦正则听闻江黎中毒心中有愧。
太傅府的案子已是难办,手下人谁也不敢接这块烫手山芋,推给新上任的人还惹来这么大的事情。在大理寺投毒可是非同小可,万一圣上问责,只怕大理寺上下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如今看来竟要感谢沈绥私下来拿人,而不是禀告圣听。
沈绥抓着人,示意收下将所有笔录收敛。他瞧见韦正则神色,耀武扬威恐吓道:“今日毒在大理寺,明日毒就到了太子和圣上面前。韦大人,好好想想吧。”
沈绥一行人收整好就要离开,倒是卢衡追问出了口:“江大人他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江大人丢了半条命,眼下还活着。只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沈绥扫了他一眼,颇为欣慰,至少还有人记得齐漾舟。
听闻江黎活着,众人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沈绥翻了个白眼,尔尔可是差点就死掉了。他又撇了韦正则一眼,告诫他提防漏洞,继而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锦衣卫们各司其职,只留下十余人和沈绥压解嫌疑人。
玄甲锦衣卫如潮水褪去般散开,大理寺又恢复了往日陈静。暮色四合,沈绥一行人走街串巷,没发现漆黑的身后跟上了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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