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
阮青钰差点脱口而出。
若是当年的阮青钰,必会哭喊委屈,最不济,也该是大家一起去跪祠堂,凭什么只要她一个人去跪。
可如今,她已经活过一世了,一路不甘挣扎,却一步步滑落深渊。她已经能明白为什么只要她一个人去跪,因为事实并不重要,今天只需要重罚一个人,就能让类似的事情以后少发生。
而她,是最好的选择。父亲不会为她出头,只会在她跪了祠堂之后,告诫她要谨言慎行、持重自矜。母亲即便想为她出头,也要多方顾虑,最后也会不了了之。毕竟,母亲没有亲生的儿子,无论其他,这已经矮了所有妯娌一头。
至于她,若是能被罚怕了,以后遇事不言,像以前那样,安然受些欺负,不就万事太平了。
阮青钰一言不发,跟着嬷嬷被关到了祠堂,静静跪倒在地,目光一一扫过供桌上的牌位。
庄周梦蝶,是庄周化蝶,还是庄周本为蝶。重要,也不重要。若这一梦不醒,便与真无异。
上一世如梦,已醒。这一世,未至终局,焉知生死。
阮青钰不知自己为何有机会如再活一次一般,她合十双手,红了眼眶:“漫天神佛在上,满门祖宗听秉,阮氏青钰今日既得活,便有一问,我果真罪孽深重吗?我之作为,虽违背礼法,却情出真心,为何就能将一生过到绝处?”
不会有人回答她。
上一世的一幕幕在眼前滑过,那一生究竟从何处被粉碎,她从不敢细想,是因为不想承认,她做过很错的事情,她不想承认,或许是她自己毁了一切,毁了最爱她的人。但现在老天给她机会,对或者错,她都有机会弥补,有机会做更好的选择。
“若我真的错了,现在都尚未开始,不是吗?”,她无声无息地泪如雨下,“前世种种,贪嗔痴妄,愿做云烟散。阮氏青钰在此立誓,此一世,我要爱我之人安然,我要自己安然,为此愿,不计代价。”
这一次,她不会再违逆宗法私自去找林哥哥了,即便阮家还是如上一世一样要她嫁去年逾四十的赵同知府上做继室,她也不会再将林哥哥当做救命的稻草,误他终生,也让自己一生都不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
阮青钰心中堆积的悔恨好像有了出口,仿佛为了确认她有机会改写一切,她在心中念了百千遍,万不可,万不可……
除了每十天休一日,姑娘们都得去学堂。就算是跪了大半日祠堂,阮青钰隔天也不能缺堂。
从一早起来她就有些魂不守舍,卷秋以为她还在为昨天的事情委屈,毕竟膝盖都跪紫了。
阮家为了不浪费辛苦建成的家塾,让女孩子都去念书,原不过为了面上好看,没指望她们真能知书通达。女工针线这样一般女孩子都做的活计,阮家是不许她们荒废的。阮家的姑娘,白天去学堂,晚上做功课,还要定期定量做针线活。
本就不轻松,阮青钰被罚跪,白白浪费了一天,该做的功课该做的活,却都不能落下。
卷秋为阮青钰觉得不平。
而事实上,阮青钰此刻,是紧张。她活过一世,很多在小姑娘看来烦难的事情,苦是苦了些,她也可以想办法应对。但林深,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林深这阵子都在阮家听学,今天去学堂就会见到他。
上一世,阮家为她寻看亲事,光州府的赵同知正有意续弦,家中都在传言要将四姑娘嫁过去。赵同知年逾四十不说,自原配夫人去世后,他续弦了两次,两位年纪轻轻的续夫人在进门不久后也都相继去世了,有一位续夫人的娘家还闹去了官府,甚至有传言说赵同知虐待夫人,虽说最后事情也平息下来,但赵府的名声实在不怎么好。
那年她十六岁,那时她期盼能嫁给林哥哥已经两年多了。
林深自小便随家人来阮家走动,大了在阮家听学,时常一住就是一年半载。他们相识时,都还是几岁的孩子,不必有男女大防,林深时常在内宅进出。阮青钰不通世故,常被人挤兑欺负了自己都不知道,每当这时,林深总是暗暗帮她,为她解围。
阮青钰也不是真的傻,谁一直待她好,也是知道的,便对林哥哥心生亲近,总爱和他一起说话一起玩,自家哥哥姐姐的话都未必听,却把林哥哥的话当做圣旨一样。
十四岁那年,家里在寒冬腊月竟弄得了几枝桃花,稀罕得很。本来阮家三房每房分得三两枝,结果二奶奶从老太太那里直接把所有花拿走,说她去送,倒是送了两枝给大房,三房什么也没有。三奶奶想到二房去要,三老爷却不让去,说不值得为了朵花伤了家中和气。
阮青钰喜欢冬日里桃香冷冽,与春桃不同,别有清寒的娇嫩。却又被二房生生赖去。难免在家中抱怨,不想被父亲听到了,父亲训斥她玩物丧志,与家人计较锱铢,失了闺秀的端方。
阮青钰委屈极了,失了桃花不算什么,从小到大她本该拥有却成了奢望的,不只是这两枝桃花。每每如此时,她总希望能有父母为她撑腰,不必孤立无援,只等命运来决定自己能拥有什么,等来的却是斥责。
她不敢与父亲辩驳,只能自己去小花园偷偷哭。寒天冻地的,小花园只她一个人,她才可以痛快哭。
“四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天这么冷,冻着了怎么好。”
阮青钰正哭得动情,被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林深,他一袭花青色的圆领长袍,于冬雪中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身如青松,他眼中有盈盈笑意,见她哭了,即刻摸出手帕递给她。
“这么冷,别哭了,再把脸哭坏了。谁惹的?”
阮青钰一一说了事情原委,“也不是非要那桃花,只是父亲素来这样子,我又无长兄,谁能为我支撑。”
林深静静听她说完,“虽说物以稀为贵,却也说万物顺应时宜而生,桃花虽难得,但这时节最鲜烈的还得是梅花,前几日我去亲戚家做客,他家红梅开得极好,赶明我给你去要一枝开得最好的来,配上你屋里的青色立瓶,也是很好的。”
阮青钰终于有了笑意。
“人口众多的家里,总有你多我少的事情,也在所难免。三老爷为人疏旷,于庶务上最不在意,他日若有大事儿,必是要为你和五妹妹筹划的。你也不要总这样自伤,对身体不好。”
阮青钰不知父亲遇到何事才会站在自家人这边,但林深的话确实宽慰她一些。她擦了泪,换了笑脸,“那林哥哥,你什么时候给我折红梅来呢?”?
“很快的。”林深见她不再伤心,也笑开了。他一双扁长的狐狸眼笑起来,有不自觉的风流惑人。
阮青钰不禁痴痴说,“林哥哥,你真好看”。
林深一下子红了耳朵,有些慌乱说:“你以后若还想要什么,在家中不方便的,只管差人和我说,我想办法给你弄来。我,我就先走了。你也快回去,别落了风寒。”
这些年他们都长大了,林深即便在阮家听学,也不大去内宅了。除了在学堂,也不能常常见到阮青钰,只有在小花园逛时,偶然可以遇到。今天和阮青钰说了一会儿话,也不便久留。
阮青钰看他走远的身影,依依不舍,要是能一辈子和林哥哥在一起就好了。对啊,一辈子和林哥哥在一起,嫁给他不就可以了。
从十四岁那年,阮青钰就立下志向,要嫁给她自小最喜欢的林哥哥,相守一生。
想到这里,阮青钰不禁失笑,那时的她,是个不懂回旋的性子,认了一件事,就不会回头。
十六岁时,她为了逃避阮家为她寻的亲事,做了一生中最狂悖的事情,于夜深人静时出逃,一路向南,越巷穿城,叩开了林哥哥的门。
林深见到她时,惊诧万分,即刻要送她回阮家,说趁没人发现赶紧回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是知道聘为妻、奔为妾的,但她没有办法。那时,林哥哥访学在外久久未归,家中就要为她定婚事。母亲向祖父祖母提议和林家做亲,被驳斥回来。阮青钰不明白,林阮两家也算世交,虽说阮家和林家比差了一些,但高嫁低娶,况且父亲还在主簿任上,在地方上也算实职,怎么看都是门当户对。
林深久住在阮家念书,不只两家知根知底,小辈们之间相处也融洽。然而别说林家从有结亲的意思,便是阮家,也绝口不提要将家中姑娘嫁给林深。
但她只要林哥哥。她不顾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走到他身旁。那时,她以为自己很勇敢。
林深还未将她送回去,事情就已经败露。从此天翻地覆,林家不认她,阮家不能让她坏了家中其他女眷的名声,弃了她。
林深跪在林府的院中,跪了一天一夜,也没能为她求得一条出路。
林家说她可以留在林深身边,但只能是妾,她几乎都要应了,但林深不应。林证夫妻、林家老太太都在,林深说是他自作主张带走阮青钰,他要娶她为妻,若家中不许,他便自立门户,阮青钰一定要是他的妻子。
林深牵着她的手走出林府的那一刻,暖色的暮光罩在他身上,他看向她,温润而坚定。那一眼的少年,在阮青钰往后余生中,便是历尽世间苦楚,也永不曾褪色。
父母在,未婚配,这时候林深要自立门户,等同于叛出家族。不知是不是尚余一丝舐犊之心,林家没有对二人赶尽杀绝,但从此林家不会再是林深的给养和助力,而残酷的远不止于此。
林深是读书人,要走仕途经济的路,求学上进,世人评价他们,第一眼看的,不是才干,是品德清誉。而林深身边是一个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三书六礼就私定终身的妻子,他,则是一个为了女人背叛亲族的不肖子。
从此,阮青钰成了林深一生的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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