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绥，小字阿穗。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只是定远侯谢训那无忧无虑的幺女，冬至刚过完生辰，正好满十二岁。她上头还有两位兄长，谢辙与谢瑾，常年随父在军营历练。
他们如今所处之地，乃是大雍西北边陲，紧邻雄关，倚靠一片广袤沙漠中的珍贵绿洲——东湖。因村民与周边胡人时有贸易往来，故得名“东湖村”。此地素为兵家必争，十年来烽火时起，从未真正安宁。
自定远侯谢训奉旨镇守此地，整军纪、肃奸宄、兴学堂，方使这鱼龙混杂之隅渐归平稳。汉胡之间虽谈不上亲厚，但村外商贸集市已常见牛羊谷物互通有无。侯府常年设棚施粥，救济贫苦，贤名远播西北边陲，深得民心。
长生是东湖村张农户家的孩子，生得敦实憨厚，圆脸大眼，总咧着嘴笑，一副不知愁的模样。他自小便是谢绥最忠实的跟班，两人一同爬树下河、追兔撵鸡，几乎形影不离。
东湖村地处边关，民风彪悍，尚武成俗，家家备有猎弓防身。谢绥生于将门，自小耳濡目染，更得父亲亲自指点弓马技艺。从她的小手能稳稳拉开特制小弓起，军营里的教头便成了她的箭术启蒙师傅。谢侯爷非但不阻，反而时有嘉许，只虑她年岁尚小，平日练习皆用无羽箭，专为磨砺准头。
近来谢绥私下里最爱琢磨的，便是如何将手中弓箭改造得更有威力。她试过加重箭头，又偷偷调整过弓弦的张力，甚至还试过不同的箭杆材质——就盼着有朝一日，等兄长们回来，能叫他们大吃一惊，她可不是只会玩闹的小丫头了。
这天下午，长生猫着腰凑近，神秘兮兮地对谢穗说：“阿穗！昨天我和三蛋钻村口老窑洞，发现个怪地方，像是个秘密山洞！咱们一块去探探？”
谢绥闻言，眼睛顿时一亮。母亲近来总说她年纪渐长，又是女孩家，不该再如野小子般疯跑，拘得她好生烦闷。恰巧母亲正忙着拾掇家什准备祭祀，分身乏术；父亲因边境不稳，已连日未归；两位兄长自然也未回来。况且今日的功课早已完成——机不可失！
“好！”她一口应下，“今儿下午未时，你在后院墙外等我！”
未时一刻，谢绥悄声避开忙碌的下人，溜回闺房。她取下挂在墙上、陪伴她许久的桦木小弓和那袋特制的无羽箭，里面放着几支的箭头已被暗暗打磨得更加尖锐的无羽箭。她灵巧地从后窗翻出，看四下无人，便攀上院角那株老枣树，熟门熟路地滑下墙头。
谢绥背上弓箭袋，与长生汇合。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踏着村外被踩得瓷实的雪路，七弯八绕，钻进村口上方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土窑洞。那时的她，还满心期待着一次有趣的探险，全然不知几个时辰后，这片熟悉的土地会变成血火地狱，而她精心打磨的箭矢，会真的染上敌人的鲜血。
窑洞幽深，透着一股陈年的土腥和霉味。摸索着往里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前方豁然开朗，竟显出一个坍塌了大半的墓室入口。
腐朽的棺木散落在地，露出森森白骨。谢绥好奇心起，凑近那半截埋在土里的残碑，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光，仔细辨认着碑上模糊的刻字。
碑石残破，大半湮没在湿冷的泥土和厚厚的苔藓之下。谢绥费力地辨认着：“大统......十年......东......湖......”后面的字迹模糊成一片。
“写的啥呀？”长生踮着脚凑过来，只觉阴风嗖嗖，吹得他后颈发凉。
“看不清了，“谢绥直起身，小眉头微蹙，“像是很久以前东湖村某个人的墓......怪可怜的，不知道墓是塌了还是被盗墓贼掘了。”
她环顾这阴森破败的墓室，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并非全然因为害怕，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长生，我们回......“
“呜——呜——呜——！”话音未落，一阵凄厉、短促的号角声，像野兽的哀嚎，穿透厚厚的窑壁，扎进两个孩子的耳膜。
谢绥脸色骤变，这号角声她太熟悉了！不是秦军的号令，也不是寻常猎户的信号，父亲曾在沙盘演练时，让亲兵模仿过这种令人心悸的声音，是东胡人发动突袭时吹响的号角。
她猛地抓住长生的胳膊：“不好！是东胡人！快跑！回村报信！”
两个孩子转身就往窑洞外冲，方才还觉得幽深漫长的窑洞，此刻只恨它不够短。
刚冲出窑洞，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和一股极其新鲜、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扑面而来，两人被眼前的景象骇得怔愣在原地。
只见东湖村方向，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昔日宁静的村落，此刻已陷入一片火海！无数道黑烟直冲向灰蒙蒙的天空。
风中传来隐约的惨嚎、狂野的呼哨声、金属碰撞的刺响……还有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只一声，便戛然而止。
“爹！娘！”长生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拔腿就要往村里冲。
“别去送死！”谢绥反应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拽住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脸色惨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但眼神却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变得异常锐利。
她拖着长生，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窑洞旁一个长满枯草、能俯瞰村落的土坡。趴在冰冷的土坡上，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在他们眼前血淋淋地展开。
村庄已然沦为屠场，数十骑披着杂乱皮裘、脸上涂抹着狰狞油彩的东胡骑兵，如同闯入羊圈的恶狼，在狭窄的街巷间疯狂践踏、劈砍！
雪地被染成刺目的猩红，蜿蜒流淌。熟悉的房屋在烈火中呻吟倒塌，火光映照着那些狞笑挥刀的身影，也照亮了地上横七竖八、形态扭曲的躯体，是张屠户、是总给他们糖吃的李婆婆、是前两天还一起玩雪的三蛋……
谢绥深呼吸，强行将自己的思绪从回忆里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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