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深冬的缘故，刚过戌时，林子里已沉入浓墨般的黑暗，死寂无声，只余谢绥和长生踏过枯枝败叶的沙沙声，单调而清晰。
刚从鬼门关爬出的两人，脸上并无半分喜色，也无言语，只顾闷头赶路。冰冷的湿布裹缠全身，沉重的疲惫感一阵阵袭来。
他们不敢远离溪流太远，水是生命线，也能模糊足迹。长生凭借着本地孩子对山野的熟悉，努力辨认着方向。
谢绥脑中一片迷茫，疑问似野草疯长。胡汉明明新订了和约，父亲的大营近在咫尺，胡人怎敢屠村？又怎能悄无声息地潜进来？
一天的剧变，几乎耗尽了她的气力。辨认这茫茫林海外出的路，非她所长。她只依稀记得，幼时年关将近，父亲曾携全家回过长安祖宅，要回祖宅吗？犹记得当年从东湖出发坐着马车回去长安，即便日夜兼程也得十五日。不行......他们体力有限，根本走不到。
“长生”谢绥压下心中重重疑惑，声音干哑如砂纸摩擦，“得歇歇，找点吃的。村子回不去了，得去大营，找我爹。”
长生默默扶谢绥靠着一棵老树坐下，忽地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邦邦的馕饼。“吃。”他哽着喉咙，谢绥没推辞，接过馕饼费力地咀嚼着。
长久的沉默后，长生猛地抬头，眼眶通红：“接下来咋办？我要把胡人剁碎了喂狼！”
谢绥咽下最后一口干粮，沉吟道：“不能莽撞。长生你想，胡人要进村，必先过军营的防区。他们怎能像鬼一样摸进来，一点动静没有？”
“你是说......”长生脊背绷直，眼中闪过惊骇及不可置信。
“有内奸！”两人异口同声，声音在死寂的林间激起寒意。
这念头比战败更令人胆寒。若真有内应，父亲的军营恐怕已凶多吉少。昔日袍泽，谁是内鬼？贸然前往，无异自投罗网。
东湖村地势特殊，蜷缩在沟壑纵横的低洼河谷，虽有湖泊，却被迷宫般的黄土冲沟紧紧环抱。军营则孤悬于一座独立高耸的黄土峁上，峁顶平坦如削，四周陡峭，视野极阔，俯瞰着下方寸草难藏的光秃坡地。
想无声无息穿过那片毫无遮蔽的谷地，摸到军营脚下查看真实情况而不被哨塔上鹰隼般的锐眼发现，比旱漠掘泉更难。
正是如此，如若没有内应，想穿过军营悄无声息的直达东湖村几乎不可能，所以谢绥和长生才有如此猜想。
谢绥不敢赌。何况，她还射伤了那个胡人将领......对方必欲将她挫骨扬灰。
“去霜州。”谢绥斩钉截铁。
北面是吞噬生机的瀚海流沙，西面即入胡骑巢穴，南去云城不仅要强渡冰封凶险的怒沧江，更要穿越胡人游骑肆虐的黑戈壁，路途遥远数倍，无异于自寻死路。
唯有东面的霜州，是距离最近、且理论上仍在秦军掌控下的边防重镇，更是通往秦国腹地的必经门户。到了那里，或能暂避胡人围堵，寻求一线生机。
“霜州？”长生茫然地望向谢绥，他对这些战略要冲的认知远不及谢绥清晰。
“胡人明日定会搜山，说不定会放火逼我们出来。”谢绥语速很快。东湖村周遭，只有这片林子能藏人。拖得越久，越危险。必须趁胡人还在“庆功”的间隙脱身。
现在，对方肯定已验明她射向兀苏契的箭无毒。但戏耍之辱，比杀身更甚，胡人睚眦必报。
长生拧着眉头，努力回想：“霜州......我家有个远房亲戚在那，爹前年去卖农具时提过，出东湖村东门，往东洲方向走，若能搭上同路的骆驼客，往东南走半日就到盂城驿站，霜州就在不远处。”
兀苏契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脑中浮现。谢绥总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父亲提过胡人有这般年轻的将领。
思绪纷乱，终究敌不过沉沉的倦意。两个孩子寻了个浅窄的山洞，蜷缩着相互取暖，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色未明，一声锐利的鸟啼划破寂静。谢绥惊醒，接过长生递来的几颗刺玫果，酸涩微甘。两人沿溪下行，在乱石与枯枝间艰难移动。馕饼早已吃光，长生和谢绥靠着干瘪的沙棘果和溪石缝中冻僵的小虾维持体力。每到夜晚他们挤在石凹或树洞中，借枯草燃起的微弱火光抵御寒风。
长生的状态日益萎靡。双亲惨死的阴影未散，加之连日饥寒，他开始低烧昏睡，时常喃喃呼唤爹娘。幸而他识得草药，指引谢绥在灌木丛中找到少许麻黄。谢绥捣碎茎秆喂他服下，虽暂缓危急，但必须尽快寻得落脚之处。
他们朝东南方向继续前行。远见一队胡骑沿对岸山脊巡弋，二人急躲入深沟，贴紧冰冷土壁，直至马蹄声远去。
为了尽快脱险，两人除了前行并无他法，谢绥留意着日头方位和沟壁的苔藓阴面，校正着方向，朝着盂城驿站方向走去。
干冷的寒风在沟壑间呼啸，卷起细碎的黄尘，只余两个孩子模糊的身影。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一处临时支起的牛皮大帐内。
兀苏契靠坐在兽皮褥子上，左臂裹着厚厚的药布，脸色因失血和怒火而异常苍白。
他面前摊开一张绘制精细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出了东湖村、军营位置，以及几条主要的出村路径。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若有所思地盯着其中一个点上——盂城驿站。
“瀚海、雪山绝其北，吾族铁骑锁其西，怒沧天堑、黑戈壁阻其南，”兀苏契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因疼痛而生的沙哑，案首上是一支带血的箭，他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箭矢，“霜州，是他们唯一生路。必经此处。”
“让‘夜鹞’带人，在盂城驿废墟设伏。我要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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