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巽天站在门口安静等候,神识摇摆着贴在门缝,踟蹰着要不要进去。
他能听到里面的人正在换衣,也能猜到这是为了糊弄他做的表面功夫。撞见她沐浴是意外,他没有偷窥女子的癖好,可又想确认自己的推测。
犹豫间,房门打开。
檀奉灵发饰拆下,墨发柔顺,打了个哈欠,一副刚准备就寝的样子:“九方师弟,这么晚了有事吗?”
九方巽天望着她无辜疑惑的眸子,好似利用妖丹祸水东引的人不是她一般,极轻地勾了下唇。
“师姐,我睡不着。”
檀奉灵扣住门框,心里一尴,冒出三连问:就这?关我什么事?难道是想找我谈心?
她是大师姐,不是他妈,大半夜的,没有开导迷茫成年男人的义务,哪怕是同门师弟。
她眼眸闪了闪,更何况屋子里的场景可能导致自己费心维持多年的“光明磊落大师姐”的人设崩塌。
檀奉灵堵着门口,耐下性子:“修行之人少睡一觉不打紧,师弟可打坐修炼。”
九方巽天掀起眼皮,那双幽深的瞳仁里似落进了细碎的星光,将他周身摄人的妖异感冲淡几分,看起来像个因心事困扰而向宗门大师姐求助的正常师弟。
“我尝试过,可师姐若不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始终静不下心。”
檀奉灵眉头稍拢,没想到还跟自己有关,思及他自从下午与檀羽交谈后,便对她一反常态的冷淡,倒是来了兴趣。
不等她开口,九方巽天先露出苦涩微笑:“罢了,让师姐见笑了…只是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与那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并无不同。”
檀奉灵心思剔透,两人相处向来融洽,九方巽天绝不是会无端生出这般怅然的性子,略一思忖,便猜到定是檀羽那丫头私下对他说了什么,偏偏还戳中了她最初的心思。
可话又说回来,那也只是“最初”而已。这些时日相伴,尤其九方师弟以己身感悟助她突破心境桎梏后,檀奉灵便将这份恩惠放在了心上,时常想着照顾一下作为回报。
她无奈地轻揉眉心,语调不自觉地放柔:“自然不是。檀羽自幼黏人,许是近来我常与你一同修炼,冷落了她,才让她闹些小性子。”
“若是她下午言语间有所冒犯,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小孩子家的无心之言,师弟不必放在心上。”
话是这么说,檀奉灵心里也不免惊讶。
檀羽有她炼制的隐妖丹,不必担忧身份泄露,加之她精心安排的“妖族手中救下的病弱孤女”形象,入门以来博得不少同门怜爱。
这小丫头深知处境微妙,在一念宗内处处用心、事事周全,唯恐给她这个师姐惹了麻烦。
她当初捡到被鸡群欺负,躲起来苦唧唧的小鸟时,便知这是个憨直怯懦的性子,为此没少教导鸟崽子不要一味忍气吞声。
后来跟着她走南闯北数十年,也不知从何处悟出一套高超“茶艺”,年纪尚幼就深谙说话之道,告状时逻辑缜密、情真意切,既保全自身,又能让刁难她的人自食其果。
见她不曾吃亏,檀奉灵也就由着她去。
随着带鸟回宗的次数增多,当年怯生生的小女孩逐渐长成如今明媚灵动的少女。因着性子乖巧,言语贴心,檀羽在宗门内人缘愈佳,渐渐成了众星捧月般的团宠。
因此,她对九方师弟毫不遮掩的针对,才更叫檀奉灵纳闷。
九方巽天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不悦,他暗暗磨牙,她对那只鸟好过头了。
面上郁色尚未完全散去,眉宇间又添了几分无措。
青年垂眸沉默片刻,终是轻声道:“师姐可知,我介意的从来不是旁人说了什么,而是师姐始终将我隔绝在心门之外的态度。”
月光如水,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清辉勾勒出他凌厉的眉骨线条,那双注视着她时总是含情的凤眼此刻略垂着,长睫在眼下投落浅淡阴翳。
他薄唇轻抿,原本秾丽的五官被月光柔化,反倒显出丝丝缕缕易碎的清寂。
那落寞的语气让檀奉灵心头微微一颤,但下一秒大脑警钟长鸣,立即竖起更高的心墙。
有点暧昧了大兄弟。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指尖悄悄掐了个清心诀。
男色误人。
九方巽天将她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眸色一暗,唇边却漾开更深的苦笑:“师姐不必替小师妹道歉,我还要感谢她点醒了我。”
“师姐总是这样……一察觉到靠近,就急着拉开距离,是我一直以来自欺欺人。”他声音渐低。
这是既默认了檀羽的确说了不该说的话,又表明自己一腔真情被檀奉灵的疏远伤害多次,暗戳戳装可怜诉苦。
“师弟多心了。”檀奉灵听见自己冷静的声线,“只是修炼之人,本该清心寡欲。”
九方巽天蓦地向前一步。月华流转在他墨色衣袍上,带起细微的灵力波动:“那师姐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檀奉灵下意识抬眸,正对上他深邃的瞳孔。那里宛若藏着漩涡,要将人的神魂都吸进去。她呼吸一滞,体内灵力骤然有些紊乱。
就在这时,灵犀镜在屋内自动响起,播放紧急留声——
“檀灵灵道友!速阅!!!”
是秦弄玉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焦急。
檀奉灵如蒙大赦,立马借势转身:“我还有事,晚安。”
她关门的动作带着些许仓皇,未曾看见九方巽天眼底哪还有半分落寞,只余计谋得逞的深沉。
“跑得掉么,师姐?”他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门,似是能看见屋内的人,“我们来日方长。”
等等,九方巽天缓缓收了笑。
他本是为那几个人修而来,意在亲眼见到后戳破檀奉灵的假面,好叫她无法再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
可方才一见她,竟然又将正事抛诸脑后。
这女人……当真恐怖如斯。
分明不是狐族,蛊惑人心的手段却比狐妖更甚,连他都屡次在不知不觉间着了她的道。
他心下凛然,不由庆幸此次是亲自前来处理妖丹一事。若是派了夜朔前来,以他那来者不拒的状态,怕不是也要被她蛊得晕头转向、误了大事!届时自己岂非痛失一员得力干将?
九方巽天只顾着警醒自身,却丝毫不知,自己先前所闯的祸事,即将被当事人知晓,给日后的自己挖了个大坑。
……
房间内,檀奉灵斜倚在床头,手持灵犀镜。
镜面如水波荡漾,一行行讯息如烟似雾,尚未凝成字句便散尽,最终只留下两句意味不明的话:
“看来不能告诉你。”
“小心!可能是你身边人!”
檀奉灵眸光一凝。
不能告诉我?我身边的人怎么了?
她与秦弄玉相识于三十年前。
那天她刚结束一场历练,在一家客栈歇脚。正值饭点,客栈座无虚席,她便寻了处空位拼桌,对座正是独酌的秦弄玉,那时的秦弄玉还不长如今这样。
世人只知十大仙子之首的红尘劫主风华绝代,却不知她有一独门绝技:改头换面。不是寻常易容,而是真正的脱胎换骨,连骨相都能重塑。
当时隔壁桌几个醉汉正高声谈论佛子与狐女的轶事,言辞愈发不堪入耳。檀奉灵听得蹙眉,索性以“太吵”为由出手封了他们的口舌。
秦弄玉抬眸看了她一眼,执壶轻问:“可要饮一杯?”
她摆手婉拒。
她对这个世界始终缺乏归属感,自修为足够独自历练后便很少回宗,总怕与人接触多了,会暴露自己异世之魂的秘密。她时时绷着一根弦,提醒自己不可与他人不同。
饮酒这种可能让人失态的事,于她而言等同自曝其短。
想到此处,檀奉灵不禁扶额。
她每每读到那些穿越小说里,作者安排女主几杯酒下肚就把底细和盘托出,美其名曰“坦诚相待”,借此与男主“破冰”的桥段,就忍不住厌蠢。
莫非那些女主在现代是个酒蒙子?不喝酒就活不下去?像穿越这等惊天秘密,就该永远埋进棺材里。
当然了,最扯的是有些作者前面还写女主多么运筹帷幄,多么聪明能干,转头搞这一出,崩人设了好吗???
轻易将异类的身份脱口而出,无异于将咽喉送到他人刀下,根本是自寻死路。
若在古代,这是妖鬼附体;若在现代,等着进实验室;在这修真界,一顶“夺舍邪修”的帽子扣下来,就等着被天下正道修士讨伐吧。
赌一个男人不确定的真心?尤其那些作者笔下的男主个个位高权重、心机深沉,而女主又偏偏“好用”——这岂不是把现成的把柄送到对方手上,任人拿捏?
之后两人的感情突飞猛进,究竟是因为男主感动于她的坦诚,还是因为拿住了把柄彻底放心,又或是看穿了女主愚不可及的本质,这才顺水推舟?
檀奉灵摇头嗤笑。
或许是她不懂情爱,又或许这世间当真存在不掺杂利益、亘古不变的真心?
她收起灵犀镜,闭目凝神,秦弄玉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警告在脑海盘旋,心底无端泛起一缕寒意。
“身边人”究竟指谁?他们做了什么?
她自问行事谨慎,鲜少与人结怨。除了今日暗中设计城主府一事,莫非……是九方巽天察觉了什么?难道他刚是来试探自己的?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檀奉灵按下。不,应当不是。若他当真察觉她在图谋妖族禁咒,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弄玉又怎会知晓?
思绪纷乱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檀奉灵倏然睁眼,指尖已凝起一道灵力。
夜风拂过,窗棂微响,再无其他动静。
她缓步走到窗前,只见月色清冷,树影寂寥。
远处城主府的方向,隐约有灵光闪动。
檀奉灵挑了下眉。
看来今夜,注定无人安眠。
……
城主府。
客卿马永带着一众修士返回,月娘快步迎上:“马道友,帆儿呢?”
马永高深莫测地叹了口气:“此事怕是不好办呐。”
月娘会意,急忙转向周明朗:“周郎,快,快取道元丹。”
周明朗掌心一翻,现出一枚龙眼大小的丹药。其通体暗红,表面缠绕着细密黑纹,宛若无数冤魂蠕动,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且周围萦绕着淡淡的黑色雾气,透着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马道友所求的道元丹已备好。”周明朗沉声,“此丹蕴含三位金丹修士的八成修为,只要我儿平安归来,定能助你直破元婴中期。”
马永眼中顿时迸发出难以掩饰的贪婪,情不自禁地伸手欲取。
周明朗却合掌收回,黑雾消散,丹药重回储物戒。
马永动作僵住,脸上挤出一抹笑意。
“少城主失踪确与妖族有关。据查对方是个树妖,修为不高,棘手的是最后踪迹消失在断尘隘口。”
周明朗与月娘闻言俱是脸色一白。二人都清楚,若儿子真被带入妖域,莫说嗜血凶残的妖族,单是隘内的忘忧雾,就足以让筑基期的帆儿神魂俱灭。
“马道友可有办法救我儿?”周明朗强压焦急问道。
马永眼珠子转了转,心思急转。
他当初就是听闻通往断尘隘的必经之路上有座落霞城,才专程前来。
这座小城在修士间的风评两极分化:有人在此获得机缘修为大涨,也有人莫名消失,再无音讯。
先前随周帆外出的另一位元婴客卿,曾是他资质平庸的同门。那人自请脱离宗门后,再见时便是城主府客卿,修为反超他一个小境界。
他猜到其中必有蹊跷,这才主动上门担任客卿。如今这丹药眼看就要到手,他不可能半途而废。
更何况,炼制这道元丹的秘法……
沉吟半晌,马永缓缓道:“要救少城主,需要做些特殊准备。断尘隘内的忘忧雾对修士影响极大,我需要在出发前备一些抵御雾气的法器。”
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周明朗的反应:“只是…准备这类法器需要特殊的材料。我听说城主府珍藏颇丰,不知可否借阅一些古籍,或许能找到应对之策?”
马永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另有所图。他不仅要得到道元丹,更要掌握这丹药的炼制秘法。只要得到秘法,他就能源源不断地炼制此丹,届时何愁修为不能精进?
周明朗与月娘交换了一个眼神。
月娘咬了咬唇,开口:“周郎,为了帆儿……”
周明朗沉默良久,状似沉重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请马道友随我来书房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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