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檀奉灵在家人复杂的目光中，慢悠悠地坐着马车进宫。
她心里明镜似的——圣旨不可违，檀家如今尚需韬光养晦，皇命不得不从。但至于什么时候去、去了又怎么学，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揣着爹爹给的将军府令牌，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门，抵达时已是卯时，比正常的寅时上课足足晚了一个时辰。
她一进门，就感受到数道不满的视线。堂内端坐着七人：两位夫子、五位少年。
少年们约十岁左右，澜岳以左为尊，左侧应是嫡出太子；旁边稍年长些的，大概是二皇子。
剩下三个与太子年纪相仿、身着王府服饰的少年，想必是某几位王爷家的世子。
卢夫子身形瘦长，古板严肃，当即指着她怒道：“放肆！开学第一日便迟到一个时辰，成何体统！去后面站着！”
田夫子倒是圆滑，笑着打圆场：“毕竟是初犯，又是郡主身份……”
“既入学堂，便只是学生！”卢夫子毫不退让，他最瞧不起仗着家世耀武扬威的武将子弟，“我教的第一课，就是尊师重道！”
檀奉灵撇撇嘴，一句没争辩，乖乖站到后面。
直到下课铃响，卢夫子看都没看她一眼拂袖而去，田夫子倒是多看了她一眼，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离开。
一堂课下来，檀奉灵倒看出不少门道。五个孩子分成两派：太子为首的三人小团体，和三皇子带着的一个小跟班。
两派人马整堂课明争暗斗，活像两只乌眼鸡。
当今皇帝不算昏庸，但能力有限，若不是她爹拼了命连年征战，平定四方，澜岳早就被周边国家蚕食。
一开始还知道感谢，不然也不会给她爹封了个定国将军的名号，后来嫉妒与猜疑心渐重，便跟她爹离心离德，维持表面和平。
幸好他知利害，没有在粮草上动过手脚，否则北境速惕兵强马壮，必会踏破澜岳国土。
治国不行，那方面也不行。皇帝子嗣单薄，统共七个皇子，大皇子还夭折了，而年满六岁能进同文馆的，今日一看就俩。
两个夫子也有意思，卢夫子明显偏向正统太子，而面善的田夫子表面关切太子，实则处处刷三皇子的好感。
这么个小学堂，倒把前朝的派系之争学了个十足。
她对这种争斗毫无兴趣，只是暗自思忖：那两个男主，是否也在此中？
那本书上没提男主的身份，宗室子弟并不能排除。
在边关时，她偶然得知父亲是因自己才最终决意谋反，心中震动，更坚定了要守护家人的决心。
眼下有两条路：一是站队男主，二是除掉男主。
但据她所知，即便男主一号成功登基，也会成为暴君，只信任男主二号，其他功臣良将难得善终。
站队，未必安全。
倒不如趁着对方年幼，双管齐下——檀家前期只需蛰伏蓄力，不站队，不掺和，暗中两方着手。
下课时，太子端着温和兄长的架子走来：“奉灵妹妹初来乍到，若有课业不明之处，尽管来问。”
檀奉灵还没来得及回绝，一旁的三皇子就嗤笑出声：“太子殿下未免太心急了，连个边关回来的野丫头都值得你屈尊降贵？”
太子脸色一沉：“三哥慎言！奉灵妹妹不仅是将军爱女，更是父皇亲封的郡主！”
檀奉灵听着太子那声自来熟的“奉灵妹妹”，额角青筋一跳。她可没忘记刚进门时，太子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屑和势在必得。
三皇子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翻了个白眼，正要再说些贬低的话，却见檀奉灵突然抬脚，不轻不重地踹在三皇子小腿上！
“你说谁野丫头？”她瞪着眼，一副被惹毛要动手的模样，“我爹爹说了，不会说人话的就该打！”
三皇子惊呆了，他万没想到这丫头真敢动手！
太子也愣在原地，他原本还想借机拉拢将军府，这丫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檀奉灵心里门清：这一脚，既免了太子借题发挥跟她套近乎，又堵住了三皇子的嘴，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谁都会觉得她是个冲动无脑、只会动手的将门莽女。
果然，卢夫子闻声赶来，气得胡子直抖：“郡主岂可动手打人？！”
檀奉灵扬起小脸，理直气壮：“他先骂人的！我爹爹说，吃亏不如打回去！”
田夫子在一旁眯着眼打量她，最终叹了口气没说话。
很好，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皇帝老儿破例让她入学，哪是真为她好？分明是要将她扣在眼皮底下。若她才学过人、进退有度，皇上反而要忌惮将军府教女有方、所图甚大。
不如顺水推舟，扮作一个惹是生非、不服管教的“学渣”。既能降低戒心，又能为将军府多争取些安稳时日。
她瞥了一眼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三皇子和一脸无奈的太子，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明天该怎么“顺理成章”地逃课了。
……
达成目的，檀奉灵一句“饿了”，便在一片各异的视线中扬长而去。
同文馆外的停车处，只见她家的马车静静候着，旁边站着母亲身边的贴身婢女青禾，左手提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右手是大点的食盒。
“青禾姐姐，娘亲派来送饭的人居然是你。”她快步上前，肚子正好咕咕叫，“怎么带了两个？”
她每日练功消耗极大，饿得也快，原本只打算在车里备些干粮凑合，但拗不过娘亲非要安排人送饭。
青禾笑着行礼：“郡主万福。夫人惦记您，亲手做了您爱吃的红楂雪酥，还热着，配了牛乳，郡主可在午睡后用些。”
红楂雪酥！檀奉灵顿时笑开了花。这其实是她前世最爱的山楂锅盔换了个名字，在边关时，她曾在信中提过几句，心灵手巧的娘亲便真复刻了出来。
她心里一暖，赶紧钻进马车。
这马车外表普通，内里暗藏玄机，完全是她参照记忆里那些“爆改三轮变房车”的短视频捣鼓出来的。桌椅俱全，还能拼接成一张小榻，堪称古代版“移动小窝”。
青禾进来放下木盒，摆好餐食，便行礼退下。
她美滋滋地吃完午饭，下车溜达消食，找了个清静的地方，打算伴着清凌凌的流水声眯一会儿。
可惜她刚合上眼没多久，不远处传来一阵愈来愈近的嘈杂人声，硬生生将她从周公门口拽了回来。
“该死的杂种，看你往哪儿跑！太子的膳食也是你能碰的？咱家今日非扒了你的皮！”
尖利的嗓音裹挟着滔天怒意，“你！还有你！给我抓住他，往死里打！”
“义父息怒，何苦为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气坏了身子？您放心，儿子自有手段叫他生不如死。”一旁有人谄媚附和。
檀奉灵闻声起身。她所在的凉亭坐落于假山之上，将下方情形尽收眼底。
时值深秋，寒风渐起，可地上跪着的两个孩子衣衫褴褛，单薄不堪，脚上连鞋都没有，赤足鲜血淋漓，染红了鹅卵石小径。
几个太监围在一旁，神色不善。居中那位被称作“陈公公”的显然地位最高，周遭众人无不逢迎，尤其那个谄媚的太监，活像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然而这谄媚太监转向孩子时，瞬间换上一副阴毒嘴脸。他上前两步，狠狠踹去，又用脚尖死死碾住其中一个孩子的脚踝，声音尖刻:
“两个小畜生，也不掂量自己是个什么贱胚！太子殿下高贵之地，岂容你们玷污？殿下宽厚，只叫稍加训诫，可咱家眼里揉不得沙子！”
他边说边伸出小指，慢条斯理地捋了捋眉毛，姿态愈发显得变态狠厉：
“还愣着干什么？把他们的头发都给咱家剃了！狠狠打一顿，再剥光了扔进冰池子里！”
两个孩子麻木地抬起脸，面容竟有六分相似。
那公公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污了眼，慌忙偏开头摆手催促：“动作快点儿！没用的东西！”
周围太监虽对他颐指气使不满，但无人敢违逆，见陈公公傲慢颔首，这才一拥而上。
脚踝没被碾住的那个孩子眼中猛地进出蚀骨恨意：“刘苟！我母妃在世时待你不薄！你这狼心狗肺的贱奴！”
被唤作“刘苟”的太监脸上闪过惧色与难堪，旋即抬脚疯狂踢踹：“胡、胡言乱语！谁认识那不要脸的□□妖女！再敢攀扯，立时打死！”
一直隐忍的另一个孩子听闻此言，骤然暴起，如同陷入绝境的幼兽，扑上去便狠狠咬住刘苟的腿！
那刘苟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其余太监见状，当即持棍便打。
檀奉灵随手抓了一把碎石，朝着那看戏的陈公公头上重重一掷。
“哎呦喂，谁？！”陈公公一边怒道，一边左顾右盼。
紧接着，其余几人也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接连打中，吃痛之下纷纷停手，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寻找着偷袭者。
檀奉灵懒得跟这群虐童的变态玩什么猜错身份打脸的游戏，当下立于假山之上，手持将军府令牌，冷声喝道：“定国将军府，檀奉灵！”
清亮嗓音如石破天惊，下方众人动作齐齐一僵，愕然抬头。
为首的陈公公脸色大变，嚣张气焰不再，转为惊疑不定。他显然听过檀奉灵之名，更清楚其背后定国将军四字的分量。
将军权势煊赫，手握重兵，是太子抓心挠肝想要拉拢的对象，绝非他一个内宫宦官所能轻易开罪。
谄媚的刘苟更是面色煞白，慌忙收回正要踹出的脚，眼神闪烁，心虚不已。
其他太监也松了手，惶恐望向陈公公，方才的凶狠尽数化为畏惧。
陈公公变脸如翻书，挤出一丝谄笑躬身道：“原来是栖梧郡主，奴才罪该万死！这两个小奴冲撞太子膳食，奴才只是按宫规略施惩戒……”他试图轻描淡写，拉出太子名头搪塞。
刘苟吓得腿软，连连附和：“奴才们这就带他们下去，不敢污了郡主的眼……”
两人心中惊骇万分：郡主看到了多少？将军府若插手，他们虐待皇子之事败露，必是死路一条！此刻只求尽快脱身，将事情压下。
檀奉灵冷笑不语，将他们的慌乱尽收眼底。
冷眼扫过一众太监：“这二人留下，你们可以滚了。”
她今日穿一身浅杏色短打劲装，腰间系着同色软缎腰带，头发梳成双丫髻，簪着两颗小珍珠，脚下是轻便的黑布软靴，软萌可爱又透着利落劲儿。
但陈公公可不敢小瞧她，听闻连三皇子都在她手上吃过闷亏，虽心有不甘，却不敢争辩，只得带着人灰溜溜地快步离去。
檀奉灵三步两步从假山一跃而下，近距离观看，这两个孩子果然是异卵双胞胎，不过气质迥异。
弟弟眼神凶狠，像只炸毛的小兽，即便浑身是伤仍恶狠狠地瞪着檀奉灵。哥哥则沉默得多，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平静的表象下。
檀奉灵打量他们瘦得猴儿似的身板，撇了撇嘴：“跟我来。”
也不管他们是否跟上，她转身就朝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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