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好了，那姓凌的在门口闹起来了，非得往里闯”，又一身着灰衣的皂吏匆匆跑进屋，跪在地上，沉声禀告。
“嘿，这年头见过横的，没见过这么着急送死的”，康振业恼羞成怒，猛地一拍桌：“把他拿下，绑到后院去，嘴堵上，狠狠地打……”
“等等！”张淳甫挑了挑眉，忽然插话：“此人敢三番五次地闯官衙，有点胆气，不妨带进来瞧瞧，看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
听罢，康振业冷着脸，思索片刻，随即眼珠一转，望向皂吏：“今儿个看在张公子的面上，本爷发个善心，你去把那姓凌的拎过来。”
“是！”皂吏领命而去。
孙开元见状，皱了皱眉：“那叫花子跟癞皮狗似的，守着都水司不挪窝。二位贤弟，可不要心慈啊，仔细惹得一身骚。”
“放心吧，咱们这帮人，平日里什么场面没见过？终日打雁，还能叫雁啄了眼？！”康振业嗤笑一声，撇了撇嘴，“不过是个乐子，瞧瞧也就罢了，不妨碍吃酒，就当添盘菜。”
“呵，还是咱康爷说话硬气，不愧是恭王殿下的表兄、中堂大人的亲侄儿”，张淳甫眯了眯眼，揶揄两句。
恭王赵昱，乃先帝庶三子，其母康太妃有两位兄长，一是内阁首辅康绍良，二是康振业之父康绍忠。
康氏起自屠沽（注：宰牲和卖酒），家底微薄，后置田业，兼办食肆，由此发迹。因康妃受宠于先帝，圣眷不衰，康家子弟接连入仕，屡居高位，方换得满门朱紫、泼天富贵。
“唉，别提了，前些日子三爷（即恭王）还来找我倒苦水呢”，康振业摊开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闻言，孙开元眉心一跳，不自觉地捋了捋胡须，“可是为着西郊的庄子？”
“谁说不是呢！高成龙那厮，不知道发什么疯，占着大理寺卿的位置，不好好去查案，反倒跟皇族较上劲了，这不是头上刷浆糊——糊涂到顶了吗？！更可气的是，他不但下令查封了所有的田庄，还抓了三爷的侍妾。”
听了康振业这番话，张淳甫皱了皱眉，低声道：“高成龙这人，是个幸臣，亦正亦邪，心思深沉。表面上他与干爹交好，背地里还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可他突然向恭王发难，就不怕得罪中堂大人吗？再说了，恭王虽不为今上所喜，但终归是有封号的皇嗣，高成龙这么做，不是在打天家的脸吗？”孙开元双眼微眯，面露疑惑之色。
“呵，这只老狐狸精明着呢，可不会犯傻”，张淳甫摩挲着下巴，冷冷一笑，“我猜，此事多半是受了那位的指使。”
言讫，张淳甫伸出右手，朝上指了指。
“你是说……”
孙开元正想接过话茬，却见房门兀地被推开，一个浑身是伤的消瘦男子被押了进来。
“大人，凌霄带到。”
皂吏的一声呼喊，使屋内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到跪着的人身上。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康振业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挥退众差役，又仰头灌下一杯酒，这才没好气地道：“姓凌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什么东西，竟敢闯官衙，闹得都水司流言四起，真当爷这五品郎中是摆设呀？！”
听罢，凌霄擦了擦脸上的血渍，挺直上身，缓缓抬头，望向康振业：“大人，我凌霄并非不识好歹，来都水司也不为别的，就想讨个说法。朝廷在鹿鸣村修建官道，征用粮田一百九十四亩，依大周律，须全数复垦还田，并拨下银两，由当地乡民作复垦之需。可这都过去一年了，鹿鸣村的百姓没领到半文钱。农户人家，本就清贫，离了土地，焉有活路？”
言讫，凌霄又膝行两步，磕了个响头：“大人，我替鹿鸣村的乡亲们求求您了，出个字据吧，告诉我拨银实数，之后，我便带着状纸去承宣门，请圣上做主。”
“呵，笑话！”康振业冷哼一声，翘起二郎腿，“拨银实数属于朝廷机密，是你这等贱民能过问的吗？还想告御状，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说罢，康振业摆出副臭脸，站起身来，欲唤人将凌霄轰走——
“诶，康大人，稍安勿躁”，一旁看热闹的张淳甫摆了摆手，出声制止：“喝点热汤，润润嗓子，先坐下，待我来问他。”
闻言，康振业深吸口气，嘟囔几句，不耐烦地踢了踢腿，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张淳甫见状，心中暗笑，偏过头来，仔细打量着凌霄：“你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又诚心求康大人办事，那我问你，可带什么东西来了？”
听罢，凌霄眉眼低垂，抿了抿唇，颤抖着双手，从胸口的夹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状纸，“我带来了鹿鸣村所有乡亲的血泪。”
“呵”，张淳甫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盯着凌霄，豺狼般的目光中满是恶意，“那你想从都水司带什么走啊？”
“拨银实数”，凌霄沉声道。
“哟，你拿着几张破纸，就想换朝廷机密，你觉得这买卖公平吗？”
张淳甫眉眼冷肃，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又言：“我虽是个商人，不懂官场营生，但我知道这世上之事，无外乎有来有往。你既要求人，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若是空手而来，自当空手而归。”
闻罢，凌霄胸口一窒，双目泛红。
他哪里还不清楚，眼前这几人分明把自己当猴耍，压根没有帮忙的打算。
自古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争，此行怕是要辜负乡亲们的重托了。
凌霄面色苍白，额角青筋暴起，强压下心底凄凉之意，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诸位爷，你们都是贵人，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何苦为难在下。我远行千里，别无所求，不过就是想要一句真话，你们为何就是不松金口呢。”
“诶，你这贱民，堵着鸡窝要蛋呢，说上瘾了是吧，真当本官脾气好，不开杀戒？！”
康振业生于戟户，本就是个刺头，被凌霄一再言语相逼，忍不住破口大骂。
“大人要杀我，动刀便是。此番来京，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凌霄心一横，索性扯下破烂的外衣，露出里面泛黄的丧服：“父母过世，妻子改嫁，我已是光棍一条，何所惧也？若是能为百姓讨一份公道，也算是死得其所，不枉学了那么多年的圣人言！”
这一瞬间的决然，竟是生生压住了康振业嚣张的气焰。
少顷，凌霄又咬了咬牙，哑着嗓子道：“我自幼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人，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寒窗十载，方考中进士，立誓要做个清官，以仁为本，以孝为心，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黎庶，却不想宦海沉浮，身陷囹圄，到头来还是戴罪之身。”
言讫，众人缄默，屋内落针可闻。
凌霄闭了闭眼，攥紧双拳，再度挺直脊背：“大丈夫立于世，当为则为，死又何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苟利国家，不避斧钺。目今，百姓无田，朝廷无粮，我等既知冤情，岂能坐视不理、为虎作伥？”
“说得好——”
张淳甫兀地站起身来，击掌三声，收敛了眼底轻慢之意，偏头望向康振业：“咱们几个在京城厮混，认识的人也不少了，可像凌霄这样有骨气有胆识的，不多见啊。都说君子重名节、轻杀身，以往我不信，今个儿算是开了眼界。”
听了这番话，康振业拧了拧眉，面露疑惑：“你的意思是……”
张淳甫淡淡一笑，没有接茬儿，缓步走到凌霄跟前，伸手将后者扶了起来，“张某学问粗浅，不通经义，先前得罪了，还望凌兄海涵。”
“敢问公子是？”凌霄打量着眼前带着笑意的青年，心中疑窦丛生。
“在下姓张，名淳甫。今日天色已晚，衙门都散值了，凌兄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梳洗一番，用些吃食，再治治身上的伤”，张淳甫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凌霄身上，又转头朝康振业使了个眼色。
康振业耷拉着脸，不情不愿地道：“凌霄，看在张公子的面上，我就不计较你先前的冒犯之举，暂且退下，待本司得了闲，就差人去寻你。”
“大人，鹿鸣村……”
“好了，莫要得寸进尺，快，送客，送客！”
不待凌霄争辩，康振业便指使左右，将他赶出了都水司。
众人走后，孙开元皱着眉头，望向张淳甫：“贤弟，你方才为何改了主意，对那头倔驴上了心？”
“二位大人，想成大事，就不要看不起死士”，张淳甫摩挲着手腕上的珠串，挑了挑眉，“这凌霄是个祸害，留不得。”
闻言，孙开元眼皮一跳：“你是说……”
“他该死，但不能死在我们手里”，张淳甫冷声道，眼底杀机尽显。
时隔多日的更新，对不住大家，抱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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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杀机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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