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玄袍如夜般深邃,羊脂玉指拈起那卷伪证,轻蔑一嗤:“董夫人构陷嫡女的手段,倒是比你治家的本事,高明不少。”
她将染血名帖掷于妧亦掌心:“这帖子沾人血,方更有其分量。”
静芜院死寂,柳氏瘫软如泥。
郁清伏地谢恩,肩头微颤——长公主金口玉言,竟命她协理中馈!
无人瞧见,她唇边一丝幽邃弧度。
寒潭院,名虽清冷,实则机关密布,暗流汹涌。董妧亦立于滴水檐下,仰首望那方被高墙切割得仅剩一线的灰白天穹。冰棱悬垂檐角,折射着幽微天光,也映出她眼底一片淬火后的沉静。长公主邬璟玭那句“这帖子沾了血,才更有分量”,犹在耳畔铮鸣。血是她的,分量亦需她亲手去挣。
院门悄启,引路者仍是那黑衣蒙面之人,眼如两口深井,波澜不起。“董姑娘,请。” 声音亦是冷的,不带人气。甬道曲折深长,壁上夜明珠幽光浮动,照见浮雕异兽鳞爪狰狞,似欲破壁噬人。尽头处,一扇玄铁门无声滑开,寒气扑面,裹挟着更浓烈的陈旧血腥与冷铁气息。
室内空阔如古墓,唯中央一张巨大寒玉案,案上无书无刃,只一青瓷小盏,盛着半盏粘稠如血、隐隐散发异香的朱砂墨。玉案对面,端坐一枯瘦老者,须发皆白,唯双目精光内蕴,似能洞穿肺腑。他身后石壁,铁画银钩刻着八个大字:
“人心叵测,以血为鉴。”
“研墨。” 老者开口,声如砂砾相磨。
妧亦趋前,指尖触上冰凉的青瓷盏沿。盏中朱砂浓稠异常,非水可调。她微一凝神,毫不犹豫咬破左手食指,殷红血珠滚落,滴入那浓稠朱砂之中。血珠入墨,竟似活物般丝丝缕缕游弋开来,将那暗沉朱砂晕染得愈发鲜亮妖异。她以指为杵,就着自身热血,在盏中徐徐研磨。粘稠的墨与血交融,异香混着铁锈般的腥甜气息弥漫开来,丝丝缕缕钻入鼻端。
老者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旋即化为审视的幽光。
“观。” 他枯指一点玉案光洁如镜的案面。
妧亦垂眸。寒玉案面光可鉴人,此刻因她俯身研磨,清晰地映出她身后景象——郁清垂手侍立门边暗影里,低眉顺眼,姿态恭谨如常。
然而,就在妧亦血指搅动朱砂的刹那,那镜面般的玉案上,郁清低垂眼睫下,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锐利精光倏然闪过,如同暗夜毒蛇吐信,直刺妧亦毫无防备的后心!那眼神里,有估量,有审视,更有一丝冰冷的、近乎贪婪的觊觎!
心口仿佛被那镜中无形的目光狠狠一刺,妧亦搅动墨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滞。寒意自脊椎窜起。原来这寒潭院第一课,非在案上,而在身后这面“人心之镜”!
她强压惊悸,面上纹丝不动,只将指尖更深地埋入那粘稠冰冷的血墨之中,研磨的动作反而更沉、更稳。血与墨在指下交融,也如同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深深碾入心底。
老者枯井般的眼底,终于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嘉许。“以汝之血,书汝所见。” 他抛过一支未蘸毫的素白狼毫。
妧亦提笔,饱蘸那饱含自身热血的朱砂墨。寒玉案面光洁如砥,笔锋落下,墨迹竟不晕不散,殷红刺目。她腕底悬劲,笔走如刀,毫无迟疑:
“画皮温驯,毒牙藏于恭顺之下。饲主投饵,幼兽爪牙渐利,其噬主之心,已炽!”
字字如杜鹃泣血,狠狠镌刻入寒玉。最后一笔落下,力透“骨”背,那“炽”字的一点,红得惊心动魄,似要燃烧起来。
老者凝视案上血字,良久,嘶哑笑声在空旷石室回荡:“好!好个‘爪牙渐利’!好个‘噬主之心已炽’!眼毒,心狠,字更见杀伐!此关,过!” 石壁再次无声滑开,通往更深幽处。
妧亦掷笔于案,那素白狼毫尖端已染作赤红。她未看郁清一眼,径直踏入新的黑暗。身后,郁清低垂的面容隐在阴影里,唯唇角那抹幽邃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一分。
*
董府,风暴的余烬未冷。
柳氏交出中馈对牌,如被抽去脊骨,瘫在湘妃榻上,面色灰败如槁木。老夫人因《春山图》被蠹虫啃噬一角,心痛成疾,缠绵病榻。佛堂的宁神香早已撤下,换上了最寻常的檀木屑,香气淡薄,压不住满室药味与沉沉的暮气。
协理中馈的“懿旨”如一块巨石,将郁清这尾深水鱼猛地推到了明处。她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翠色衫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低眉敛目,行走在雕梁画栋的庭院间,姿态谦卑得近乎瑟缩。然手中那枚沉甸甸的紫檀木对牌,却无声宣告着此刻迥异的身份。
“清姑娘,” 管库房的李嬷嬷堆着谄笑,捧着一大串黄铜钥匙凑上前,腰弯得极低,“这是各库房的钥匙,还有近三个月的出入账册,都给您备齐了。您看是移步账房细核,还是……” 她觑着郁清的脸色,试探道,“奴婢给您大致说说?”
郁清双手接过钥匙账册,沉得她臂弯微微一坠。她并未看李嬷嬷,目光扫过庭院中或明或暗窥探的视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嬷嬷辛苦了。长公主殿下信重,命奴婢暂理庶务,奴婢惶恐,唯‘尽心’二字而已。账目自然要核,库房也需一一清点,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李嬷嬷,眼神温顺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夫人如今需静养,老夫人处汤药亦离不得人,府中诸事繁杂,恐扰了主子清静。烦请嬷嬷传话各处管事,凡有回禀请示,不论巨细,皆先至我处。待我理出章程,再斟酌是否需叨扰主子定夺。”
字字句句,滴水不漏。将“协理”之权落到实处,更巧妙地将柳氏与老夫人暂时隔绝于府务之外。李嬷嬷脸上笑容一僵,旋即连声应“是”,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霾。这小蹄子,好大的威风!
郁清捧着账册钥匙,并未去账房,而是转身走向了府中位置最偏僻、也最易被人忽视的一处——浆洗房。时值隆冬,浆洗房内水汽蒸腾,混杂着皂荚与廉价炭火的气味。十几个粗使仆妇正埋头在冰冷的水中搓洗衣物,双手冻得通红皲裂。见郁清进来,皆是一愣,慌忙停下手中活计,惴惴不安地行礼。
“都忙着吧,不必拘礼。”郁清的声音放得柔和,走到一个头发花白、手上裂口纵横的老妇身边,蹲下身,竟拿起一件半湿的粗布衣衫,学着那老妇的样子搓洗起来。“天寒水冷,辛苦各位妈妈了。”她动作生涩,冷水激得她指尖发白,神情却极是认真。
那老妇惊得手足无措:“哎哟!使不得!清姑娘,这……这腌臜地方,哪能脏了您的手!”
“都是伺候人的,分什么高低贵贱。”郁清手上不停,温言道,“我在静芜院时,冬日浆洗衣物,也常冻得十指钻心。妈妈们才是府里的根基,没有你们浆洗缝补,主子们哪来的体面?长公主殿下常教导,体恤下情,方能持家长久。”
一番话熨帖至极,如暖流注入冰窟。浆洗房内紧绷的气氛顿时松缓下来。仆妇们七嘴八舌,从炭火不足、热水难供,说到管事克扣份例、冬日棉衣单薄……郁清静静听着,手上搓洗的动作未停,偶尔温声询问几句,眼神专注而真诚。
待她离开浆洗房时,身后是仆妇们带着感激与希冀的目光。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遍董府下房各个角落——
“清姑娘仁义!”
“体恤咱们做下人的!”
“跟那起子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管事不一样!”
人心,这最微末也最紧要的角落,已被她悄然撬开一丝缝隙。
*
寒潭院的“课业”,一日险过一日。
巨大的寒玉棋盘上,黑白子纵横绞杀,暗藏兵戈杀伐。妧亦凝神执黑,对面老者枯指落子如飞,每一着皆如毒蛇吐信,直指要害。她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指尖棋子悬而未决,脑中急速推演着残局中那唯一可能的生门。
“弈之道,非争一子之得失,乃谋全局之存亡。” 老者嘶哑的声音如冰锥刺入耳膜,“舍车保帅,壮士断腕,一念之差,便是满盘皆输,尸骨无存!”
妧亦心念电转,目光掠过棋坪一角看似无关紧要的几枚散子。舍!必须舍!她指尖一松,一枚至关重要的黑子“啪”地落在看似自陷死地的位置!老者枯井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激赏。
几乎同时,妧亦另一枚黑子如匕首般斜刺而出,精准地钉入白棋看似无懈可击的大龙腹地!一舍一击,死局顿破!
“好一个‘弃子争先’!杀伐果决,有枭雄之姿!”老者抚掌,石壁再次洞开。
新的石室内,悬着一幅巨大的前朝舆图,山川城池密布如蛛网。老者枯指在图上游移,声音带着金戈之气:“北境三镇,雄关锁钥,然粮道迂回,若遇大雪封山……” 他指尖重重一点图中一处不起眼的隘口,“此乃咽喉!咽喉一断,纵有雄兵十万,亦成瓮中之鳖,饿殍遍地!”
舆图之上,墨线交错,标注着兵力、粮道、山川险阻。妧亦的目光死死锁住老者所指的那处隘口——“鹰愁涧”。地势之要,标注清晰,然涧下一条极细的、几乎被忽略的墨线,蜿蜒指向图外一片空白。她心念疾转,听雪楼授业,从不留无用之笔!那空白处……她猛地想起初入寒潭院时,老者案头一卷摊开的《水经注》残页,其上正有一段关于北境地下暗河的记载!
“粮道非只明线!”妧亦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微哑,“鹰愁涧下有古暗河故道!若能疏浚贯通,虽险峻难行,却是绝境中唯一生路!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
老者凝视着她,半晌无言。石室中唯闻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终于,他缓缓颔首,嘶哑道:“孺子可教。绝境之中,方见真章。此关,亦过!”
*
董府后园,残雪未消。
郁清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袄子,独自踏过覆雪的卵石小径,走向那处紧邻后街角门的僻静小院。院门轻叩三声,门扉悄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精明市侩的中年妇人脸孔,正是专为董府浆洗房供应廉价炭火的王婆子。
“清姑娘来了!快请进!”王婆子脸上堆满生意人的热络,将郁清让进狭小却收拾得颇为干净的堂屋,殷勤地斟上一杯粗茶,“天寒地冻的,难为您还记挂着老婆子这点小事。”
郁清接过茶杯,并未就饮,只捧在手中暖着。她面上带着温顺得体的浅笑,声音压得极低:“王妈妈客气。前日妈妈送来的那批炭,浆洗房的几位管事妈妈都说好,火力足,烟也小,比往年的强不少。妈妈有心了。”
王婆子眼中精光一闪,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姑娘这话可折煞我了!能给府上效力,是老婆子的福分!只要姑娘一句话,炭火管够,价钱嘛……自然好商量!” 她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府里如今是姑娘您掌着事?这采买的章程……”
郁清垂眸,看着粗瓷杯中沉浮的茶梗,语气依旧温和:“章程是死,人是活。妈妈做事稳妥,体恤下人,这炭火关乎一府冬日体面,自然要用信得过之人。”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王婆子,“只是妈妈也知道,如今府里……不比从前宽裕。各处用度,都得精打细算。妈妈若能在‘稳妥’二字上,再添几分‘变通’,彼此便宜,方是长久之道。”
王婆子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旋即绽开更大的弧度,心领神会地连连点头:“懂!懂!姑娘放心!老婆子在这条街上混了几十年,最是识趣!定让姑娘面上有光,里子也……” 她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未尽之意,彼此心照。
利益,如同蛛丝,已悄然缠上第一个支点。
*
寒潭院深处,妧亦盘膝坐于一方冰冷的墨□□上。面前,是一卷摊开的、墨迹未干的《盐铁论》注疏,字里行间,蝇头小楷批注密布,如群蚁排衙。她指尖蘸着冰水,在冰冷的石地上反复勾画着几个关键的名字与数字——江南盐税、漕运损耗、几大盐商背后若隐若现的朝堂身影……脑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那夜郁清潜入库房的鬼魅身影,闪过浆洗房仆妇冻裂的双手,闪过李嬷嬷谄媚下隐藏的阴鸷。
人心、利益、权柄……如同无数条冰冷的丝线,在她脑中纵横交织,渐渐勾勒出一张庞大而狰狞的网。董府,不过是这网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结点。长公主将她投入听雪楼这熔炉,绝非只为锤炼一把复仇的刀。她要的,是一个能在这张网上游刃有余、甚至……执棋落子的人。
窗外更深露重,寒气透过石壁丝丝渗入。妧亦缓缓起身,行至唯一的窄窗前。窗外,仍是那方被高墙切割的惨淡天空。她摊开手掌,凝视着掌心那道被名帖边缘割裂、又被寒潭院种种磨砺覆盖上薄茧的旧痕。
指尖抚过粗糙的茧皮,无声低语:
“郁清,你且笑看风云,协理中馈。”
“待我出得此门,你窃据之位,你攀附之权,你赖以翻云覆雨之根基……”
“皆是我掌中薪柴,焚汝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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