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府书房,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灯丝燃烧的细微嘶声。
红木桌案上,两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柳叶刀片并排放置,在冷白灯光下折射出幽蓝的寒芒。
边缘锐利,血槽深邃,工艺如出一辙,仿佛出自同一个冰冷无情的匠人之手。
穆聿息靠坐在宽大的皮质扶手椅中,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只着白衬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
他指尖夹着一份刚送来的调查报告,目光却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笃。笃。笃。
节奏稳定,带着一种捕猎前的耐心与审视。
副官垂手立在桌前,大气不敢出。
书房内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低气压,源自于那位看似慵懒、实则每一个细胞都处于精密运转状态的年轻少帅。
“印刷厂学徒,‘阿生’。”穆聿息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背景干净,社会关系简单,昨晚确实当值,有不在场证明。是吗?”
“是,少帅。”
副官喉结滑动了一下,“我们的人仔细核查过,厂里工头和其他学徒都能作证。他昨晚一直在厂里赶工,临近子时才下工离开,时间上…对不太上。”
“时间…”
穆聿息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兴味,“一个合格的杀手,最不缺的就是制造‘时间’的手段。”
他放下报告,拿起那枚刚从剧院后巷带回的刀片,举到灯下细细端详。
“手法干净利落,一击毙命。
对地形了如指掌,撤离路线规划精准。变装、伪装、心理素质,无一不是顶尖。”
他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语气甚至带着点赞叹,
“暗影的头牌,果然名不虚传。”
副官背后渗出冷汗。
他跟随穆聿息日久,深知这位少主越是表现得平静欣赏,潜藏的风暴就越是骇人。
“属下失职!让他两次从眼皮底下…”副官低下头。
“不怪你们。”
穆聿息打断他,放下刀片,目光重新变得冷锐,“他不是一般的杀手。他享受这种游戏。”
享受在刀尖上跳舞,享受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享受…在他穆聿息布下的天罗地网中,一次次挑衅般地脱身。
那个在舞厅里惊鸿一瞥的侍者,那个在巷子里受惊的富家子,那个佝偻着背的学徒…一幕幕画面在穆聿息脑中飞速闪过。
漂亮,脆弱,狡猾,冰冷。
多种矛盾的特质诡异地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
还有那双手…
穆聿息闭上眼,指尖敲击桌面的动作停下。
“查宋家。”他忽然道。
副官一愣:“宋家?少帅是指…昨晚来接人的那个宋公馆?”
“嗯。”
穆聿息睁开眼,黑眸深不见底,“重点查,他们那位表少爷,回去后有没有发现…丢了什么东西。或者,多了什么东西。”
副官瞬间明悟:“您怀疑他趁机…”
“不是怀疑。”
穆聿息语气笃定,“是确认。”
那种情况下,还能心思缜密地利用突发状况为自己铺路,甚至可能反过来留下误导线索…这种风格,很“夜莺”。
“是!属下立刻去办!”副官领命,快步退出书房。
书房内重归寂静。
穆聿息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是督军府森严的庭院,更远处是上海滩不夜的霓虹。这片繁华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多少阴谋诡计。
李斌死了,税务总长的位置空了出来。
赵公子死了,航运巨擘的家族内部必将掀起继承权的腥风血雨。
这两起看似无关的刺杀,背后的受益者盘根错节,难以厘清。
但穆聿息的直觉告诉他,这两起案子,背后或许有同一只推手。
目的?搅浑江南这潭水。
谁最希望这里乱起来?
日本人?其他割据势力?还是…内部某些按捺不住的鬼?
“夜莺…”
他低声念出这个代号,玻璃窗上映出他冷峻的眉眼和一丝极淡的、被挑起的征服欲,“你究竟是为谁效力?”
与此同时,法租界,一所僻静的公寓内。
柳泗泡在浴缸的热水里,氤氲蒸汽模糊了镜面。他闭着眼,头枕在缸沿,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和线条精致的锁骨。
热水舒缓着紧绷的神经和肌肉。
昨晚的经历在脑中冷静回放。
穆聿息的审视,几乎贴面的危险,千钧一发的脱身…每一个环节都容不得半分差错。
差一点。
只差一点,就被那双眼睛彻底看穿。
他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穆聿息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军靴,大氅,冷峻的面容,还有那双洞悉一切、充满压迫感的黑眸。
强大,敏锐,且…极其迷人。
柳泗的唇角无声地弯了一下,像是毒蛇吐信,冰冷而妖异。
他很久没有遇到能让他产生如此强烈兴趣的对手了。
这种游走在暴露边缘的刺激感,甚至比收割性命时带来的快感更令人战栗。
他知道自己留下了破绽。
那枚故意遗落、又被穆聿息悄然拾起的刀片,是他递出的试探,也是一份…扭曲的邀请。
他知道穆聿息一定会查宋家,会顺着那条他故意留下的、微不足道的线索追索。
那枚宋家的怀表,此刻大概已经引起了某些小小的骚动和猜疑。
这很好。
水渐渐冷了。
柳泗从浴缸中站起身,水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他走到镜前,用毛巾擦去水汽。
镜子里映出一张漂亮得过分的脸,桃花眼迷蒙,唇色很淡,看起来纯净又无辜。
只有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疯狂的冷静与算计,泄露了这具皮囊之下真正的灵魂。
他穿上睡袍,走到书桌前。桌上放着一份最新的报纸,头版赫然是“赵公子昨夜于大华剧院遭遇仇家刺杀,不幸殒命”的新闻,旁边还附带了一张赵公子生前的倜傥照片。
柳泗的目光掠过新闻,没有任何波动。
他的指尖落在报纸另一版的一块小告示上——一则寻物启事。
“昨夜于大华剧院附近遗失镀金怀表一块,有‘宋’字刻痕,乃家传之物,如有拾获者,必有重谢。联系地址:宋公馆。”
柳泗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则启事。
鱼儿…上钩了。
虽然比他预想的慢了一点。穆聿息手下人的效率,还有提升空间。
他拿起一支笔,在那则启事旁,缓缓画下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的标记。
如同一滴不小心滴上的墨点。
一个只有特定人才能看懂的标记。
属于夜莺的标记。
做完这一切,他扔开笔,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
细雨又开始飘洒,将法租界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吐出一口烟圈,看着它们消散在冰冷的夜空中。
游戏,才刚刚开始。
穆聿息少帅。
期待我们的…下次再见。
宋公馆坐落在法租界幽静的霞飞路,一栋奶白色的四层洋楼,带着殖民地的慵懒与矜贵。庭院里的冬青被修剪得一丝不苟,湿润的空气里浮动着暗香。
然而今日,这份宁静被一种无声的紧绷感取代。
黑色的斯蒂庞克轿车无声滑停铁艺门外。副官率先下车,撑开黑伞,拉开车门。
穆聿息迈步而出。他今日未穿军装,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外罩同色系长大衣,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峻峭。
他指尖夹着一支尚未点燃的烟,目光随意扫过宋公馆的门楣,神情淡漠,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茶会。
宋家老爷早已得到消息,亲自带着管家迎出门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热络与恭敬。
“穆少帅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快请进!”宋老爷微微躬身,笑容满面,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穆聿息亲自上门,绝非小事。
穆聿息略一颔首,算是回礼,步伐沉稳地踏入客厅。
落座,佣人奉上香茗。
客套寒暄不过三句,穆聿息便搁下茶盏,开门见山,声音平稳无波:“听闻府上昨日遗失一物?”
宋老爷心头一紧,面上强笑道:“少帅消息灵通。确实…是小儿的姨表亲,昨晚在大华剧院附近受了惊吓,慌乱中似乎丢了一块怀表,是家里老人传下来的,不算多名贵,但有个念想…”
“怀表?”
穆聿息眉梢微挑,像是才听闻此事,“具体何时何地遗失?可有什么特征?”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闲谈。
旁边的管家赵伯连忙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少帅,表少爷说是枪响之后,人群混乱,他被推搡躲避时掉的。特征…是块镀金的西洋怀表,表体背底刻着一个‘宋’字。”他顿了顿,补充道,“已经登报寻物了。”
穆聿息“嗯”了一声,指尖摩挲着香烟,并未看那管家,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一株被春雨打湿的山茶花苞上,初生的花儿抵不住连绵的冷雨,零落泥泞。
“枪响之后,人群混乱…”他缓缓重复,语气听不出情绪,“贵府的表少爷,倒是幸运,毫发无伤。”
宋老爷干笑两声:“托少帅的福,只是受了些惊吓。”
“是吗。”
穆聿息转过脸,目光终于落在宋老爷脸上,很平静,却让后者脊背莫名一凉,“登报的启事,我看了。”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随口问道:“启事旁边,似乎有个不起眼的墨点?贵府登报时,不小心沾上的?”
客厅里瞬间落针可闻。
宋老爷和管家赵伯的脸上同时掠过一丝茫然。
“墨点?”宋老爷下意识看向赵伯。
赵伯也是怔住,仔细回想了一下,谨慎答道:“回少帅,老奴亲自去报馆办理的启事,并未注意到有什么墨点…许是…印刷时不小心沾上的油墨?”
穆聿息看着他们脸上真实的困惑,黑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他不再追问,站起身:“原来如此。小事一桩,宋老爷不必挂心。若是寻回怀表,或许能从中发现些凶手的线索,届时还望告知督军府一声。”
“一定!一定!”宋老爷连忙起身相送。
送至门口,穆聿息像是忽然又想起一事,脚步微顿,状似无意地问道:“昨夜来接人的,只有赵管家一位?”
赵伯立刻躬身:“是,老奴接到消息就立刻赶去了,怕人多嘴杂,反而误事。”
穆聿息目光在他谦卑的脸上停留一瞬,淡淡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轿车。
车门关上,隔绝了内外。
宋老爷望着那辆黑色轿车驶远,消失在梧桐树道的尽头,脸上的笑容慢慢垮了下来,眉头紧锁,转向赵伯:“什么墨点?启事上真有?”
赵伯也是一头雾水:“老爷,确实没有啊…穆少帅他…是不是看错了?”
宋老爷沉吟片刻,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这位少帅…心思深得很。他今日来,绝不只是为了一块怀表。吩咐下去,最近都谨慎些,别惹麻烦。”
“是,老爷。”
轿车内。
穆聿息靠在后座,闭目养神。
副官从前座递过来一份刚刚送达的文件:“少帅,查清了。昨天去接人的,确实只有宋家管家一个。车辆直接回了宋公馆,中途未停。表少爷回去后清点过物品,只丢了怀表,没有多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穆聿息睁开眼,接过文件扫了一眼,随手扔在一旁。
果然。
怀表是夜莺故意偷过去的,只是为了制造一个接触和转移视线的机会。那墨点…根本不存在于宋家登报的启事上。
是夜莺后来加上去的。
在他穆聿息收到的那份报纸上。
一个精准投递到他面前的、挑衅的标记。
“印刷厂那边,也仔细查了。”副官继续汇报,语气有些迟疑,“那个学徒‘阿生’…背景干净得过分。昨晚厂里的证明,天衣无缝。但我们的人查到,他母亲前几日突然病重,被送进了一家昂贵的教会医院,费用全部结清,来源不明。”
穆聿息唇角终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来源不明…”他轻声重复,指尖在膝盖上轻轻一点。
这就对了。
恩威并施,拿捏弱点,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才是夜莺的风格。
他拿起副官手里那份刊登了寻物启事的报纸,目光再次落在那则启事旁的空白处。
这里当然没有什么墨点。
但夜莺知道他会看这份报纸,知道他会注意到这则启事,甚至…猜到了他会去宋公馆求证。
所以,那个标记,只存在于他穆聿息和夜莺之间。
只存在于自己的那份报纸上。
一个无声的、只有他们两人明白的对话。
“有趣。”
穆聿息低语,眼底深处燃起两簇幽深的火焰。
副官从后视镜里看到少帅脸上的神情,心里莫名一寒。
那是猎人终于锁定了狡猾猎物踪迹时的表情,带着绝对的掌控欲和一丝…被挑起的、近乎残忍的兴味。
“少帅,接下来…”
“不必再查宋家和那个学徒了。”穆聿息打断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流动的街景,“他知道我们在查,所有的线索都是他想让我们看到的。”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冷硬的决心。
“换方向。查‘暗影’。查他们最近的资金流向,查所有可能与他们有牵连的账户,特别是海外账户和那些慈善基金会。查那家教会医院的捐款记录。”
“既然他喜欢玩…”穆聿息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虚空中触摸那枚不存在的柳叶刀片。
“那我就掀了整盘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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